葉星簌擺出三盤黑糊糊似的菜,全都長一個樣。
她尷尬地介紹道:“這是煸山菌,這是清炒野菜,這是炒臘肉。”
卿岌不辨情緒的視線落在這三盤炒煤炭一般的菜式上,捏著筷子沒動。
晏夢年倒頗給麵子地拿筷子夾了一大口,然後憋著一張鐵青的臉艱難下咽,咽完就哆嗦著手扔了筷子,罵道:“難吃至極!暴殄天物!”
晏夢年逃命一般離開了,嚷嚷著說卿某人頭疼的後遺症頗嚴重,要忙著給他配藥。
但葉星簌覺得這是借口。
第一次下廚就大失敗,她多少有些挫敗。
葉星簌嘗試地夾了一片野菌。晏夢年一副忍不住反胃的模樣讓她很疑惑,雖說肯定不會很好吃,但也不至於想吐吧?她明明是嚴格按照那對夫婦說的步驟來做的。
天不遂她願,野菌入口,一股詭異的味道就橫衝直撞地刺激味蕾。
葉星簌眉毛一抖,壞了,她不會真的把晏大夫的毒藥當調料炒了吧?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卿岌冷眼旁觀,然後慢條斯理地夾了一根野菜,張嘴,嚼了幾下,若無其事地下咽,接著又夾了一筷子。
整個過程淡然自若,葉星簌看得目瞪口呆。
反應過來時,她如同受到莫大的鼓舞,眼睛一亮:“好吃嗎?”
卿岌自然吃不出好賴,隨口道:“反正能吃。”
這個評價足夠讓葉星簌心花怒放了,她托著臉眉眼彎彎地看他吃了一口又一口,看得卿岌都不自在了。
他皺眉撂下筷子,葉星簌如夢初醒,開口甚至有些小失落:“怎麼不吃了?”
卿岌起身,“突然覺得很難吃。”
葉星簌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失落。
卿岌不屑地輕嗤一聲,鐵石心腸地掠過愁眉苦臉的少女,徑直回屋。雖然不理解,但他沒興趣去思考一個小丫頭的多愁善感,還是關於“炒煤炭”的多愁善感。
……
晏夢年的醫術精妙絕倫,灰喜鵲第二天就恢複如初,它在葉星簌的肩膀上蹦來蹦去,扯著破鑼嗓子歡快地鳴叫。
葉星簌伸出一根手指,灰喜鵲親昵地用喙蹭蹭挨挨。
但它依舊討厭卿岌。
當男人懶散地踩著熹微的黯光走下台階時,原本雀躍的鳥兒突然如同一隻炸毛的貓,撲棱著翅膀躲在葉星簌的耳後,叫聲也變得淩亂且毫無章法。
卿岌的臉上仍帶有一絲倦意,見此,唇角沉了沉,眸子裡緩緩染上一抹笑。
葉星簌隻顧著安撫灰喜鵲,壓根沒看到這抹細微的變化。
“哎,你怎麼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是這個哥哥救了你,不能對他甩臉子。”葉星簌道。
陌生的稱呼讓卿岌頓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灰喜鵲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站在葉星簌的肩上,歪頭梳理自己的羽毛。
葉星簌看向卿岌,無奈道:“它膽子小,你彆介意。”
卿岌充耳不聞,甚至連半個眼神都不分給她,徑直出了院子,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看出他的意圖,葉星簌連忙出聲:“卿岌!”
前麵的男人走得不疾不徐。因為深知他的爛脾氣德性,葉星簌隻好三步並作兩步地追過去,腳步一錯,擋在他麵前。
卿岌被迫止住步子,臉色很不好,冷睨著她。
葉星簌直接忽略他的臭臉,問:“你要去哪兒?下山嗎?”
他的眼中流露幾分不耐,葉星簌明白自己又問了一句廢話。
她道:“可你身上的傷還沒徹底恢複。”
卿岌涼薄的目光掃過她的肩膀,那隻灰喜鵲藏在她的頸後探頭探腦,觸及他的視線,瞬間如同見鬼一般縮了回去。卿岌扯唇一笑,真無趣。
他好整以暇道:“葉姑娘,多管閒事的人一般都沒什麼好下場。”
葉星簌和善地笑了笑:“這是衷告嗎?”
卿岌溫和道:“不,是讖語。”
葉星簌打量他片刻,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話音一轉,提議道:“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之前說的話?”
“不。”卿岌回答得很果斷。
葉星簌好笑道:“回答這麼快,不算數哦,你肯定都忘了我之前說了什麼。沒關係,我再說一遍,卿公子是我的有緣人,要不要把酒言歡,交個朋友?”
卿岌輕嗬一聲,故意等了幾息,才慢吞吞道:“不。”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葉星簌毫不氣餒,“好吧,你今天依舊對救命恩人態度惡劣。”
葉星簌問:“你剛剛是打算不告而彆嗎?”
沒有回答。
她又道:“這樣是不對的,如果你就這麼離開,我和晏大夫都會很擔心。”
依舊沒人理會她。
跟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且腦子看起來不太清醒的煩人丫頭僵持這麼久,卿岌的耐心早已告罄,他直接抬步越過她,胸腹之中儘是將要無法按捺的嗜血與煩躁。
葉星簌這次沒再追上來,望著他的背影,道:“卿岌,在你離開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幾天?”
山風將少女落寞的聲音吹散在他的耳側。
卿岌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他反應過來時,腳步已經停了下來。但他做事向來不問前因,不管後果,大多數時候就像現在一樣,停下便停下了,不去思考理由。
他閉了閉眼,冷聲問:“你想乾什麼?”
葉星簌壓根沒想到他會駐足回頭,一時有些不可置信。
卿岌凝著她,吐出幾個字:“你會後悔。”
葉星簌眼睛很亮,“你為什麼會這麼肯定?後不後悔我自己說了算。”
卿岌果然不走了,他抱臂倚著山徑旁的樹乾,濃密的樹冠擋住太陽,陽光在他的身上影影綽綽,“你想去哪兒?我說過了,登仙梯沒了,彆做白日夢。”
葉星簌道:“我不找登仙梯。”她抬手摸了摸灰喜鵲毛茸茸的腦袋,“和我一起送它回家好嗎?”
卿岌沉息看著她,沒有立即回答。
葉星簌也不著急,依然眼含笑意地等著。
終於,卿岌邁開他金貴的一雙長腿,語氣不善:“走吧。”
卿某人依然走得很快,葉星簌又被落在後麵。卿岌問也不問,直接把她領到前日撿鳥的那片林子。
他曲起一條腿踩在石塊上,隨手指了個方向,“那邊。”
灰喜鵲在葉星簌的手心蹦躂兩下。
葉星簌朝卿岌指向的地方抬起手臂,灰喜鵲親昵不舍地蹭了她兩下,隨即展翅高飛。鳥兒啁鳴著在上空盤旋幾圈,隨即飛向林子深處,很快便不見蹤影。
葉星簌朝天空揮手:“以後彆再受傷了,小家夥。”
卿岌看著灰喜鵲跌跌撞撞飛遠的方向,等他恢複記憶再趕回魔域報信,起碼要十天半個月。男人唇角一彎,涼颼颼道:“遇見你,算他命大。”
把鳥放飛後,葉星簌收回視線,“好了,現在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至於是什麼事情,卿岌難得生出一點的好奇,對於一個生在仙家重重庇護之下的不諳世事的小神仙來說,能有什麼正兒八經重要的事?
葉星簌在前領路,卿岌便悠哉悠哉地跟著。
自那日大雨之後,小玄山每日放晴,山徑之上暖風和煦,葉星簌走著走著,心情大好。
兩個人一前一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卿岌聊天,當然,話題都是她找的,卿岌要麼不理她,要麼陰陽怪氣地嗆她一句。
可儘管這樣,葉星簌依然很開心,相比滿腦子隻有聶陽王君命令的白霓,和明顯在裝模作樣演戲的晏大夫,起碼卿岌的不耐煩和嫌棄都是真實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在潛意識裡覺得他們同病相憐。
沒多久,葉星簌便不滿足於前後喊話似的聊天,又轉個身倒著走路,好真切地看著他。
問他喜歡的花花草草、鳥獸蟲魚,講一講她曾聽過的六界傳聞,聊一聊那些千奇百怪的神魔軼事。
全都是她自己動嘴皮子,卿岌連“嗯”一聲的回應都少之又少,等她終於說得有點累了,他才點評似地來一句:“真聒噪。”
葉星簌也沒把他掃興的話聽入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兩人還是很合拍的——互相不理會對方說的話。
想想他對交朋友這件事的抵觸,葉星簌不由覺得可惜。
沒多久,卿岌突然停下步子,葉星簌也站住腳,“怎麼了?”
卿岌饒有興趣看著她,道:“你繼續走。”
葉星簌:“嗯?”
卿岌抱臂悠悠道:“這世上真正蠢死的人不多見,我要好好欣賞一下。”
葉星簌意識到了什麼,回頭。
距離腳後跟不足三寸的地方,竟是萬丈深淵。
她踩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再往後兩步就是深不見底的峰穀。一粒小石子撲簌簌地掉了下去,俯望間,竟覺腳下如萬仞之高,除卻山腰縈著的厚重雲霧,什麼都看不見。
葉星簌沒好氣地回過頭,道:“卿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男人當然沒有丁點愧疚或者後怕的表情,麵露遺憾,“發現了啊,真可惜。”
哪怕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處境,葉星簌也沒有一絲懼意,她站在原地,沒頭沒尾地問:“喂,沒良心的,如果我剛剛沒有停下來,你會及時拉住我嗎?”
卿岌揚唇淡笑,一字一句道:“你說呢。”
葉星簌突然眉眼一彎,狡黠道:“卿岌,如果你真的想看我掉下去,就不該停下腳步。”
“嘖。”卿岌不甚在意,負手轉身,“掃興。”
一陣風吹過,葉星簌側首看了一眼深穀。
茫茫險壑,如死一般寂寥,最幽深最神秘的地方,視線遠不可及,雲霧就像一團暈開的水墨,總想讓人試圖撥開它,一躍而下、一窺其中……
卿岌碾過草叢的沙沙聲傳來,葉星簌突然回神,收回視線,輕不可聞地歎一口氣。
她重新看向前方,卿岌步子不停。
“壞人,回頭!”她又叫住了他。
玩笑般的語氣,沒有埋怨或憤恨,少女清脆的聲音連“壞人”二字都咬得輕盈嬌俏。
冷漠的背影還算有點良心,卿岌駐足側身而立,眉眼中除了事不關己還是事不關己。
葉星簌笑容明媚,伸出一隻手,笑吟吟道:“卿岌,那你拉我一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