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夢影(二)(1 / 1)

說著沈書清閉上眼,回憶起那個東西第一次入夢時的情形,今日一切的起源。

“它在夢中問我是不是想要離開淩鋒,我沒有立刻答它,它便不停地發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就像水一般淹過來的聲音似乎還猶在他耳邊,沈書清語氣頓了頓才繼續道:“我被嚇醒了,許久都沒有睡意,就那麼過了一夜。但在第二晚,它又來入夢,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甚至在我醒的時候,那個聲音也會在我耳邊回響。我一度以為是我修行出了差池,甚至以為自己瘋了……可他說的每一句,又偏偏是我心中所念。”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蕭塵追問。

“我不知道……它就像透明的霧,或者說,一種預感。因為我並沒有看到任何,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沈書清邊說邊微微皺起眉,臉上浮現起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迷茫神色,似乎正被那種似幻非真的東西折磨著。

“終有一日我受不了了,於是我去找了老趙。”

“老趙他……他像以往一樣跟我喝酒,他說大概是因為又快到那問花試了,我也難免跟著多想,他叫我放寬心,說等日子長了心性淡了就好了……他不該說這句的。”

說到這沈書清話音一頓,嗓音裡帶著些啞地繼續道:“他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一個人的心性要是淡了,這輩子也就完了。”

“所以我和老趙吵了一架,我說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才成了觀者,我那十餘年玄修不比任何人差什麼,但為什麼偏偏就是我少了那麼點運氣,叫我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話。”

“憑什麼要我淡了心性,憑什麼我就不能再上一層,憑什麼偏偏就是我入了淩鋒?”

沈書清再說出這些的時候話音裡已沒有分毫怒意,隻有種近乎平淡的苦澀。

之後他沉沉自嘲一笑,接著道:“老趙可能也覺得我著實不識勸,就沒再搭理我。我一個人又喝了很多酒,醉倒了。也就是在那晚,那個東西不再問我,而是直接說它可以幫我剔除魂台的鈐印,還能授我掩魂咒,足夠我隱瞞氣息,避開淩颯在晟坤生活。”

“那代價是什麼?”蕭塵將沈書清的話簡略記下,抬頭問。

“我也是這麼問的。”沈書清答道,“但它卻說不急,隻說為了讓我更相信它,它準備了一樣東西,就放在明日我要路過的一座破廟的西牆角裡,讓我去拿。”

“那日是冬月十五,也就是十五天前。夢醒後我猶豫了一下,打算先看看真假,結果那天真的路過一座破廟,我借口解手,果真在那裡找到了一枚掩魂咒。”

掩魂咒是當年僇民為了掩蓋魂力躲避巡查而自設的咒術,稀有且難做,其符咒複雜,至今淩颯也無人能解。

沈書清並非僇民,沒有炎璃華那種特殊的魂氣,所以單單這一張,就能讓他至少自在地活個十餘年。

“我拿到掩魂咒後心裡一直亂得很,晚上剛住了店我就去睡了,但不知為何,不止那一晚,之後一連四晚我都沒再做任何夢。”

蕭塵想起那幾日沈書清確實休息得早,不過他們整日趕路巡視,當時也隻覺得他是累了,未想過會有什麼異常。

他問沈書清:“所以,當你再夢到那個東西的時候,你怕它消失,便答應它要你做的任何事。”

“不錯,我那時都要急瘋了。其實我也知道那不過是讓我心急的手段,但我就是等不了。”

沈書清又回憶起那種仿若烈火烹油一般的焦心之感,臉上露出一抹痛色,他接著道:“我問他去掉鈐印的辦法是什麼,它卻讓我在路過四平落的牌樓時取一樣東西回來,說它已在一處磚石上做了記號。那天是冬月十九,也就是在咱們分頭去買禮物的那天,我拿到了能把祟魔引來的魂珠和開陣的符咒,而這個平安扣……不過是我順手買的。”

說著沈書清不由看了眼地上的那點玉色,但又迅速收回了目光,繼續道:“那天晚上,那個聲音再次入夢,跟我說了它要我做的事,就是在斷水崖那裡助它放出脊海生花陣。完成這一切,不止掩身,長生、求仙,都無不可。”

“我自是不答應,但它卻勸我,不要急著拒絕,反正還有時間,不妨再細細想想。”

“然後我的夢就變了,又變成了最初的那些美夢,我求而不得的一切。”

沈書清的麵上逐漸出現了瘋狂之色,不用他說,也能猜到那夢是多麼引人癡迷。但下一瞬他的神色又變得清醒而痛苦,兩種情緒交替折磨著這張年輕卻失了血色的臉。

“但我又真的不敢,我也不忍心……殺那麼多人。所以離斷水崖越近,我越不敢入睡,我開始害怕那些夢。”

他頓了一下沒說話,蕭塵也沒問什麼,隻靜靜等著他開口。

直到兩種情緒終於在他臉上變為一種絕望的木然,才聽他接著道:“可我還是沒撐住又睡了片刻,然後我又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和前麵的都不同,它很普通,就是夢到了我在淩鋒,三十歲、四十歲、六十歲,直到死前,我都在這裡,穿著那身鴉青。”

他平靜的聲音裡揉著些不甘,輕輕說道:“這個夢沒什麼特彆的,但於我而言,它就是最大的噩夢。”

“而這之後,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它一遍遍告訴我機會隻有這一次,錯過了,噩夢就會成為現實。”

“那聲音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不論是白天還是夢裡,它也越來越讓我覺得熟悉,直到走到斷水崖的時候,那裡的冷忽然讓我清醒了過來。我終於意識到,這哪裡還是它的聲音,或許一開始是,但現在,這就是我的聲音。”

“是我在告訴我自己,哪怕造下無儘殺孽,哪怕這些人都與我相熟,我也要這麼做。”

說到這沈書清愴然一笑,而後低聲道:“所以,我讓魂鴉咬碎了能召喚祟魔的魂珠。”

那一聲魂鴉的唳鳴蕭塵當時也聽到了,隻是他沒想到,那竟是一場慘劇的開始。

後麵的事情沈書清也無須再敘,所以他便不再作聲。

“你覺得你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有沒有中咒或者什麼不對的感覺?”蕭塵問。

沈書清搖頭篤定道:“完全沒有,那些夢就那麼突然出現了。”

蕭塵回憶了一下,淩鋒行住都在一處,近來夜裡他從未感覺有什麼不對,若是有人馭魂施咒,他不可能沒有一絲察覺。

剛剛魂醫在他未醒時就給他查過魂台,的確沒有發現咒法的痕跡。況且事已至此,沈書清也沒必要在這一點上撒謊了。

蕭塵寫完最後一筆,暫時不打算再問什麼,隻把紙拿起來扇了扇未乾的墨,折好之後,就要走出暗室。

“蕭塵,你等一下。”

不知為何,沈書清忽然叫住了他。

蕭塵步子一頓,回過頭就聽他緩緩道:“這世上多數人,修士也好,普通人也罷,不過都是些沒頭蒼蠅,兜著圈子亂飛,根本不知道路在哪。但蕭塵你不一樣,你知道往哪走,上不回也好,入淩鋒也罷,就算沒有路你也能硬走出一條。所以,我是真的羨慕你。”

說著他輕輕地笑了一下,他這人本就生得清俊,所以那笑意更顯乾淨柔和,甚至有一瞬都讓蕭塵忽略了他臉上的臟汙。

“我這個人不太容易甘心,總想給自己找條路,但現在,蠅子般地兜了一圈,隻找了條死路,還扯上不該死的人,這些我萬死莫贖。我知道你也有不甘心的事,但不論如何都給自己找條活路。彆像我,明明怕自己活成一個笑話,可最後偏偏成了最可笑可恨可鄙……的人。”

說到這他語氣一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垂下眼簾,沒再開口。

蕭塵也沒有答他,隻是在門口站了半晌便轉過身繼續向外走去。

拐過一角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剛剛沈書清那笑容有些熟悉,好像一年前他突破拈花一境時,帶著的就是這樣的笑容。

蕭塵腳步一慢,不由歎息一聲。

並非要替沈書清找補,畢竟人命的血用什麼理由都抹不掉。

但一次問神的結果就要蠻橫地替一個活人定下今後要走的路,再用大義做枷,魂印為鎖,綁著一個有自己所思所想所願的人裹上一身鴉青,披上一生風雪……這件事本身就帶著不合人性的不對。

於安於現狀的人來說倒是不算什麼,至多是埋怨不儘的苦和累。

可對於那些想做些什麼又心性難折的人,那便是鈍刀剜心卻不見血的大痛。

雖是自願入淩鋒,但那份心有不甘,蕭塵不是不明白。

如果他當時能早點發現沈書清的不對,如果不用問神的結果強逼著一人入淩鋒,那是不是就能避免今天的這一切?

蕭塵邊想邊往前走,走到一個岔路時,他忽聽見右側的甬道裡隱約傳來些淒厲的慘叫,大概是何覃正在審問嵐隱那邊帶回來的璃人。

這一聲倒是讓蕭塵想起了一件他本打算去查驗的事。

之前在嵐隱,雖然心驚於柒白殺起人來的那份冷漠和乾脆,但對著嵐隱研究了幾年幻術的蕭塵還是注意到,她趁著眾人驚詫之時偷留了其中一個璃人的性命,做出一副假死的幻象。

她為何單單留他一命?

蕭塵步子一停,轉而向那邊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