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聽到“妖”字略微一頓,然後淡然說道:“妖……?”
“孫小姐說笑了,怎麼會有妖呢?本村一向很太平,哪怕是這盜竊案也是十幾年了才突發這麼一遭。”
“……”
村長否認得倒是徹底,那她不是來誅妖的,又是來乾啥的?
總不能是單純來遊山玩水,縱覽我朝大好河山的吧……
“我看村中家家都是白天睡覺,這是什麼習俗嗎?”孫曌瑛看出村長在遮掩著什麼,不死心地探究下去。
“哦,還真讓孫小姐說對了,咱們村是和彆處不太一樣,白天是村民休息時間……”村長一雙綠豆大小的眯縫眼四處亂瞟,仿佛是在尋找著什麼。
她察覺到眼前這個肥膩的男人過於圓滑,完全是在順著自己的話茬講廢話。
極鋒門中連咒法都是她自己偷偷學的,哪裡接觸過緝凶斷案之事,到底是初生的牛犢沒有經驗,話裡話外給人留了空子,幾招下來孫曌瑛已知自己鬥不過這個年過半百的老狐狸。
“小姐不如先到廂房休息一下,在下有點事要外出一趟,等回來再帶小姐到村子中逛逛。”村長說罷便同身旁的隨侍竊竊私語,兩人一路疾步快走出了門。
“小姐,這邊請。”一梳著垂髻的小鬟引阿曌來到了後/庭的一間廂房。
“你先下去吧,我這裡不用人伺候。”
她滿腹疑慮開始有些不太信任村長,屏退了小鬟後自己推門踏進廂房中。
家中無妻無子,隻有一小廝一丫鬟,村民全是獨身……
這哪裡像是個村子,簡直像個什麼秘密組織的臨時聚集地!
孫曌瑛隨意將行李一扔,隨即觀察起房間的擺設,雕花鏤空的金絲楠木床架,兩側的紗帳上分彆掛著香囊,方桌上另外燃著一爐香。
那濃鬱的味道聞久了竟也不覺得突兀,這麼長時間她都忘記了身邊一直有香氣繚繞著。
才剛進來一會兒的功夫,少女不覺有些犯困,這屋子裡的光線漸而越來越暗……
“劈啪”一聲,房間裡的紅燭炸開一粒火星子,孫曌瑛猛地打了個寒顫,一睜眼,帷幔上的香囊悠悠晃蕩著,還是那件廂房,自己竟然睡過去了?!
何時睡著的?她竟絲毫不記得了……
這檀香的味道熏得她咳了幾聲,呼吸逐漸有些不太順暢,阿曌伸手在床上摸索了半天卻什麼都沒摸到。
包袱呢?難不成忘在客棧裡了?
孫曌瑛滿心的躁鬱,看見那慢慢悠悠的紫煙就難受,從床上跳下來抄起杯茶水上前一把潑散了爐內的焚香。
她一路走走停停吃力地回到了客棧的房間裡,從床上包袱中摸出一顆藥丸吞了下去,神色漸漸也恢複了平靜。
阿曌重新拎著包袱回到了村長家,正思索著接下來是走是留,麵前的香爐又緩緩地飄出了青煙……
“我走的時候不是掐滅了嗎?”
她心中不免有些發毛,難道是小丫鬟又給重新點上的?
正欲上前查看,身旁的大門忽然被一股不知哪兒來的狂風撞開,門外濃濃的煙霧一股腦兒地湧進了門緊緊裹住少女纖薄的身子。
孫曌瑛鼻腔中滿是那濃稠厚重的氣味,她嗆著吐出了幾個字:“又是檀香……”
雲夢客棧中,一隻肥厚的手掌搭在渾圓的肚皮上,身旁的掌櫃拱手恭敬道:“白小姐已經得手,縱她是什麼仙脈也必然入魘,不出三日便如村子裡的人一樣魂不歸竅,宛若一具行屍走肉,大人儘可放心了~”
中年男子滿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肚子發出的渾厚的聲音活像是一隻熟透了的爛瓜。
客棧中久久飄蕩著二人陰惻惻的獰笑聲。
……
阿曌身邊的一切在濃霧中變得模糊,往前走去,眼前是一片空曠之地,她此刻竟已置身於一座完全陌生的城池裡,頭頂的石拱門上刻著三個大字:
“萬妖坑”
漫天飛舞的雪被噴濺出的血霧染成了赤色,化在臉上一滴滴流淌下來。
她伸出手摸過自己的臉龐,指腹瞬間染上腥氣,麵頰上留下三道血印。
眼前是一個偌大的坑洞,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息,腰間的尋妖鈴嗡嗡震動,熒黃光亮閃爍不止。
孫曌瑛緩緩走到了坑洞邊向下看去,一女子正站在中央,身上的暗紅袍子已被濡濕,不知是沾了雪還是濺了血。
她手中的長鞭像一隻失去氣息的玄色蝮蛇奄奄地垂耷在地上,鞭子的尾端搭在一旁身首異處的獅妖腦袋上,仿佛在炫耀著自己的戰績。
圓形坑洞中的一圈都是屍山屍海,越往外圈看去,那妖獸的屍體摞得越高,一層疊著一層,已經數不清有多少隻了……
就這樣成千上萬的妖屍把那女子包圍在了中間,血水從無數屍體中彙聚成河漫過了她的小腿。
如此腥風血雨的景象,阿曌忍住犯嘔的感覺向後連連退去,她欲逃跑,轉身卻被突然閃出來的人影擋住了去路。
“你怕我?”
那人正是坑中的女子,不知為何看不清她的臉,聲線也十分模糊甚至聽不出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你不應該怕我的……”
紅衣女子說罷雙手抬起,凝聚了全身的靈力,身後的坑洞中瞬間浮出千萬個散發著銀色浮光的妖靈,形態各異,但依稀可以分辨他們的屬類。花妖、樹妖、狼虎牛羊……
他們究竟犯下什麼樣的罪過需被如此殘忍地屠戮殆儘。
懸在空中的妖靈一瞬間被集中在一點,那女子的拳頭隻是輕輕一握,黑色的火焰便淩空燒了起來,燒到最後所有的靈魂都被煉化成了一把玄色的傘。
“傘開,魂滅!”
幽幽的聲音傳來,孫曌瑛迷迷糊糊地發現那傘已經握在了自己手中,仿佛是被煉化的熱氣未消,傘身上細細碎碎地布滿焰火灼燒的痕跡,裂痕中透著妖冶的紅光。
阿曌失去了對自己的控製,雙手不由自主地將傘舉過頭頂,緩緩撐開,“不要!”
她在心中驚恐地呐喊,嘴上卻像是被膠水封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眉心和頸側的火焰印記也灼燒得發燙,少女痛苦地從牙縫中漏出幾聲呻吟。
“啪”的一聲,傘被強行撐開,黑色的傘麵之下是一片強烈耀眼的冰藍色光芒,一息之間奪去了她所有的視線。
“吭——”
孫曌瑛猛吸一口氣,她正趴在廂房的床上,好似差點憋死一般大口大口呼吸著,雙手撐著起身,這是什麼情況?!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夢還是現實了,抹了一把額頭和頸間的汗液,被傘光灼燒的感覺仍然停留在身上。
阿曌二指並在眉心處,正欲探測此時是否仍身處夢魘之中,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驚叫。
來不及多想,她停了動作衝出門察看,隻見高牆之外的某處人家中亮起火光,少女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大門,沿路順著火光來到了門前,隱約聽到裡麵的對話。
“給我捂好了!彆驚動旁人。”一男子壓著嗓子說道,這聲音她聽著像是村長。
“大人,此人就是村裡叛軍的頭領,前幾日小人就注意到村子周圍就一直有人徘徊,今日終於將他誘了出來。”
“拉到遠處,小心處置。”那男子又從嗓子裡擠出氣聲。
“是。”
孫曌瑛聽罷趕緊轉到拐角處隱蔽起來,等那幾人陸陸續續走遠了才敢探身出來。
她往開了半條縫的門中窺去,裡麵空空如也,隻留下地上一灘血跡。
他們剛才說村裡都是叛軍?多為男丁、獨身……怪不得,原來這村子裡的人真的不是普通村民。
那村長又是什麼角色,若他知情為何對我隱瞞,怎麼敢違抗聖上的旨意阻撓我查案。
少女帶著滿腹的猜疑悄無聲息地潛回村長家,決計先按兵不動,走到廂房門口時她發覺外麵的大門略有響動,似是有人來了,阿曌推門閃進了廂房,迅速無聲地合上門。
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孫曌瑛趕忙鑽上床,闔眼假裝已經入睡。
隻聽耳邊傳來“吱呀”一聲,一陣風吹了進來,卷著那股濃鬱的香氣,她感覺整個身體開始變沉,好像要陷入床中一般。
倏然間,阿曌身下猶如萬丈深淵,她猛地墜落下去,將那灰暗的濃霧撕出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排山倒海之勢襲湧而來的“失重感”讓她想要叫出聲,可是嘴巴身體都十分麻木,怎麼也張不開,動不了。
就這樣孫曌瑛好似一具僵硬的屍體,直直地沉墜了好一會兒。
冰冷的空氣灌進衣袍,讓她不禁想起了那晚刺骨的河水,河麵上倒映的圓月好像汪洋中的燈塔,隻要到達便有希望。
可她盯著那泛起波瀾的月影,永遠高懸在頭頂無論怎麼掙紮都無法觸及。
眼皮忽而沉重,一切歸於寂靜……
“阿姐~”
少女輕輕睜開眼,一雙圓圓的眸子正好奇地盯著自己,她坐了起來,手心沾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糖霜”。
“嘿!哈——”一旁是正在場地上練習咒法的極鋒門弟子們。
“小影~你怎麼在這?你、你……沒事吧!”
孫曌瑛看到眼前生龍活虎的弟弟一臉不可置信,將他來回翻了個麵,左看右看確實是小影沒錯。
“阿姐你剛才怎麼又睡著了,殿外冷,回無憂殿睡吧。”
小影的一雙星眸閃著光亮,阿曌鼻子逐漸發酸,“小影……”
“死小孩兒!你跑哪裡去了~阿姐好想你!”
少女在孫嘉影的胸口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隨後一把擁住眼前小小的身軀,可還沒等再多看一眼日思夜想之人的模樣,頓時懷裡的人兒化成了一股輕煙,幽幽升騰起來飄散不見。
孫曌瑛無措地看了看身旁,一顆心像是被重複塞滿又抽空棉花的破舊布偶娃娃,折騰到最後隻剩下了皺巴巴的空殼套子,巨大的落差產生了無限的空虛與失望。
身邊的場景不斷變化著,過往的回憶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迅速切換。
“阿姐,你最喜歡的山楂糖球,你猜我買的圓的還是扁的?”
“肯定是扁的啊,你隻吃扁的,我怎會忘記?”
“阿姐,你的藥,就知道你會忘帶,我拿了!”
“阿姐,我教你今天新學的術法。”
“阿姐,彆哭,你的氣喘一定能治好的!我還等著阿姐成為蓋世無雙的英娥保護我呢~”
“阿姐!救我!”
“阿姐,你為什麼拋下我?為什麼不來救我!”
“阿姐,該被抓走的應該是你。”
“我好痛~阿姐。”
“阿姐!阿姐、阿姐……”
“啊————!”少女痛苦地跪伏在地上,弓腰抱著腦袋,此刻她頭痛欲裂,心焉如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