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慕蘭坊出來，孫曌瑛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若送自己回來的人不是冥淵，又會是誰呢？
平日裡也並不與鎮上哪位公子有什麼過深的交情，或許……隻是過路的好心人？
思緒如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尾，孫曌瑛不知不覺走到了一酒樓。
“醉今朝”
她望著牌匾上的字出神兒，鎮上這家酒肆生意一向冷淡，今日也是如此，店內隻有屈指可數的幾人零星兒地坐在靠窗的幾張桌子旁。
是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人間瑣事萬千，不要辜負今日的美酒和明月！
“這位客官，要來點什麼？咱家新到的招牌好酒‘醉九仙’，可要嘗嘗？”前腳還沒邁進去，小二便瞧見了門口駐足的少女，熱情的招呼聲撲麵而來。
“好，就來壺醉九仙，再上兩盤的酸辣口的涼拌菜，送去外桌。”
“好嘞，客官請隨意坐。”
孫玄影一路上晃晃悠悠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阿曌身後，從前在人類的地界上總是如過街老鼠一般藏頭藏尾的，如今似乎是沾了脖子上的金色名牌的光，竟也可以大搖大擺在街上晃蕩。
還記得數年前在山上被那狼妖咬傷後腿實在爭鬥不過，一路被驅趕至山與城的邊緣，慌忙中闖到了人類的地界上，自此才有機會見識到這繁華熱鬨的人類世界。
酒已上桌，孫玄影趁著阿曌轉頭的空檔悄然躍上了桌，一旁侍候的小二倒是眼尖兒，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孫玄影的動作，立馬急慌慌地走上前欲驅趕它。
孫曌瑛及時抬了抬手示意，捏住孫玄影脖子上的鍍金名牌，小二見到黑貓項上黃燦燦的牌子，心知此貓是富貴人家的家寵而非不知出處的流浪兒，十分自覺地走開了。
她斟了滿杯，仰頭對月一飲而儘，清冷的光輝灑落下來，少女的臉色更顯素白，平添一股冷冽之感。
正想再飲第二杯，孫玄影用毛茸茸的肉掌搭了上去似要阻止，孫曌瑛將視線從一輪滿月移到了黑貓身上，微微勾唇，玩笑道：“怎麼？你也想來點兒？”
說罷，她真的將自己杯中的酒液灑在桌上幾滴，貓兒先是謹慎地嗅著，而後伸出舌頭舔了個乾淨。
“饞鬼！”
酒液的糧食香氣十分誘人，孫玄影一副來不及的模樣逗得少女咯咯笑起來，這笑儘然顯出十幾歲女子該有的俏皮可愛。
孫曌瑛還沒有來得及嘲諷眼前的貓兒一番，它便驟然歪倒在桌子上倒頭就睡。
桌上的涼菜一絲未動，酒壺卻空空蕩蕩……
夜晚的氣溫逐漸降了下來，沒有用禦風咒，孫曌瑛捂著懷裡的一團毛茸茸一階一階向山上走去，越往上雪飄得越大，落得少女白滿頭鬢微霜，千階石梯的儘頭是腳步踉蹌。
她勉強撐住發抖的雙腿和紊亂的氣息，回到了一爐溫暖的四方之處才得以休息片刻，未退的衣袍被雪水沾染，可她知道身上的潮濕明日便會消失不見，除了自己以外無人知曉……
阿曌今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被坍塌的赤楓山死死壓住動彈不得，醒來之後發覺頭頂有一股莫名的壓力，那感覺暖和和的仿佛帶了一頂貂皮圍帽，掙紮出來一看原來是孫玄影毫不客氣地拿自己的頭當枕頭，如此美美酣睡了一整晚。
孫曌瑛衝著它翻了個白眼，從床上翻身起來。
“小姐，雲垓長老催促您趕緊出發赴任，彆耽誤了聖意。”
點翠在門外聽到阿曌已起身的聲音便在門外遠遠地傳話。
“看樣子你是真的把人家嚇到了，”她轉頭有些好笑地看著孫玄影，貓兒還在四仰八叉的睡著，根本沒聽到主人的責怪。
“點翠，你同雲垓長老說，我氣喘的藥醫鋪還沒準備好，怕是要多待幾日，等拿到了藥即刻啟程。”
孫曌瑛探出半個腦袋，將遠處怯怯的點翠招呼到近前交代了一番。
而後又開始緊急翻找咒法古籍，臨時抱起了佛腳，赴任第一站不知道是什麼任務，她心想需趕緊練習咒法，彆再讓外人看了笑話。
以及……
小影當年走失的線索也要徹底查清楚。
***
洛水大街，彩裳齋——
孫玄影趁阿曌專注溫書的時候，偷偷從她打包好的行囊裡叼了一張銀票出來。
少年低頭瞅了瞅身上的白衣，海棠紋繡已經有些泛黃，他現在看見這身袍子就想到那天廂房內的曖昧，平日裡裝出一副對自己感興趣的樣子，倒不見她真的撫摸自己。
轉眼卻把手放在彆的畜生臉上，還像為他療傷那樣溫柔地替冥淵包紮，這女子莫非在外還收留了彆的妖寵？
孫玄影一臉嫌惡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領，仿佛身上起了疹子似的極為彆扭。
正好一抬頭，一套如墨染般金絲祥雲繡樣的錦袍映入他眼，既然他白那自己就偏要黑！
同店家伸手指了指那袍子，旋即到幕簾後方直接換上了身，瘦而不柴的體格是活脫脫的衣架子，寬肩窄胯，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下頜如刀削，傾城覆國之色，配上一身玄袍，好不神氣威武！
一張銀票被他隨意地拍在桌子上，闊氣十足地連找頭都沒要。
孫玄影一根手指挑著那微微泛著舊色的白袍就往暗巷裡走，隻一瞬，白衣便被紫色的焰火燒成了渣，連剩下的灰燼都被他重新挑了個風口一把揚了，仿佛如此那關於冥淵的一切就都可隨風四散不見蹤影。
孫玄影正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猝不及防間，身後憑空飛來一記繩索。
索套一圈繞一圈緊緊纏繞在少年身上，他瞬間動彈不得，退化成一黑貓在地上扭動掙紮。
“大哥，就是它，抓住了！”
遠處跑過來三個大漢，將手中的麻袋一罩，扛起就跑。
一路上孫玄影被扛在肩上顛簸，中間的絡腮胡在這臘月裡卻滿頭大汗，一臉橫肉說道：“我就說城裡有貓妖，你們還不信，這下大家夥兒有新玩具了！”
這繩索十分詭異，以前也經常踩到獵人的麻繩網兜，以妖的力氣，普通的繩子斷之如吹灰，可身上的繩索他越使力，勒得越緊，怕是專對妖獸所製且附了束妖咒術，孫玄影透過麻袋的洞眼兒看到自己應該是進了某個山洞。
滿地的赤土……
這還是在赤楓山？
山洞裡彆有洞天，洞外是上坡，可進了洞內卻是在下行，下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孫玄影感覺自己要被繩子勒到窒息了。
通過了幾道機關門，他被一下子扔在了地上，四周各種獸類嘶叫的聲音不絕於耳，那絡腮胡子轉身離去，石門重重合上，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阻斷。
“彆費勁了，這繩子你掙不開……”
須臾，一旁傳來喑啞的聲音，孫玄影立刻警覺起來，這裡竟然還有彆的妖？！
他停止了掙紮，吐出舌頭想要汲取更多的空氣。
孫玄影下意識問道：“是誰？”
那人又發話：“我叫小黃，也是被抓來的，這裡是鬥獸場，你可真是來到好地方了。”
“鬥獸場？隻有你一人嗎？”
“就咱們倆是妖獸，其他都是普通山獸，”那人的聲音尖細，“你可要遭罪嘍～”
“為何？”
“他們最喜歡折騰新貨，尤其是新的妖，你肯定會被下重注，要是你打不贏的話，怕是……”
“如何？”
說到此處那人卻沒了動靜，“總之你一定要贏，否則下場會很慘的。”他的聲音帶上了些恐懼。
***
第一日，黑貓妖對戰蒼山狐狸，貓妖勝！
第二日，黑貓妖對戰錫林狼，貓妖勝！
第三日，黑貓妖對戰北澤黑熊，貓妖勝！
……
每次隻有上鬥獸場的時候才會出小黑屋，其餘的時刻全部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密室內，孫玄影脖子上的名牌被那絡腮胡子一把扯了去彆在了腰間，轉而將那種對付妖獸的繩索纏在了他的脖頸上。
孫玄影確實感受到了那繩索的壓製力，幾次想幻化人形或者使用靈力都不能成功。
連日的鏖戰他已經筋疲力竭，雖然普通的山獸他勉強能應付，但是架不住車輪戰啊，戰戰都有他！
而且對手的體型越來越大，凶性越來越強。
後腿已經被黑熊和山狼的牙各劃開一道口子，臉上在撕咬對方的喉管時也被蹭了好幾個血道子，沒人在意他是傷是病，是生是死……
那些人類在孫玄影的腦海裡隻有一副模樣，就是在鬥獸場上血液迸濺之時那幾近癲狂的吼叫和猙獰。
比起自己，人類才更像是一群嗜血的野獸！
他今晚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見他逃出了洞口，找到了通往極鋒門的千層階，拖著無法落地的右腿，他跳了整整一千步，翻過那扇熟悉的窗子，一股槐香讓他瞬間安心。
少女輕柔地替自己撒藥，包紮，暖和的爐火讓他忍不住震動喉嚨，向眼前的女子表達自己再見時的欣喜。
“阿曌～”他努力地想要張開嘴輕喚那人的姓名。
“砰”的一聲，一切美好被驟然擊碎，機關門又打開了……
***
“嚇死我了！”這窗子是怎麼回事，我記得分明抵上了窗牖。
孫曌瑛剛才被過於暖和的爐火烘得小臉通紅，不小心竟然趴在案牘上睡了過去，好奇怪的夢，竟然夢見了孫玄影被人抓走了。
“點翠，近日有看到黑貓來過院子裡嗎？”阿曌朝著在一旁擦書架的點翠焦急地問道。
“回小姐，就是這幾日沒有看見它我才敢進來呢。”
點翠撅了撅嘴，仿佛在無聲地抗議。
孫曌瑛心臟像是連著一條線，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牽引著她去某個地方。
“我有事出去一趟，晚膳彆管我了。”
一把抓過架子上的披風，阿曌推門向山下跑去，那夢太過真實，夢裡那個地方好像是在赤楓山的半山腰處。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孫曌瑛用禦風訣在山上已經轉了好幾圈了，終於在山背麵發現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山洞，竟然和所夢之處一模一樣。
“夢怎麼會是真的？”
她生出了怯意，猶豫著進還是不進，突然想起夢中孫玄影被其他野獸撕咬的樣子，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一下子破開周圍的堆雪，憋著一口氣衝了進去。
一路下行，按照夢中提示找到了機關門的觸發點，奇了！
孫曌瑛腳步走得愈發快，仿佛前麵真的是瀕死的孫玄影在等著自己，那貓兒雖說有時頑劣，但也不忍心真的對它見死不救。
這就是最後一道門了，她在赤楓山上住了十幾年竟然不知道山中還有這樣的地方。
按動機關後，石門緩緩打開，一切如夢中所見，孫玄影真的渾身是傷在地上昏睡著。
除了孫玄影，孫曌瑛還看見了滿籠子的山獸野禽，另外有一個單獨的籠子關著一隻體型碩大的黃色蜜獾。
腰間的尋妖鈴發出微微的顫動，少女一隻手按在腰間，貌似對這洞內的情況猜想到了幾分，之前在說書先生嘴裡也聽過有地下鬥獸場的存在，隻是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下三濫的勾當竟然就藏在赤楓山上，極鋒門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這無比真實又離奇的夢又是怎麼一回事？
正沉浸在諸多疑問中，孫曌瑛身後突然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容不得她再多思考，少女將孫玄影抱在懷裡，然後把所有的籠子全部打開，除了病死在底下的小獸，其他還活著的山獸通通一湧而出。
門外響起一片驚恐的喊叫，緊接著是幾聲咒訣之音，孫曌瑛聽到隻覺更加氣憤，修練之人竟然利用所學的術法如此殘虐生靈，她大步走了出去，手裡已經捏住發絲準備施咒。
獸群已經散逃出去，石門外麵麵相覷的三人看見孫曌瑛的身影後眼中的怒火被瞬間點燃。
那絡腮胡低眉沉聲道：“大哥，怎麼辦？！”
身旁的瘦高個兒臉上橫斜著一道疤痕，麵無表情卻煞氣四溢，沉默片刻後冷聲道：
“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