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黑貓似乎識破了她想要逃跑的意圖,輕巧一躍便是兩米開外,正巧擋在大門口中央,後又伏低身軀伸了個懶腰。
她在旁邊一動不敢動,這一番動作給她看的愣住了,貓兒緊接著翻倒在地,露出肚皮且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震顫聲。
她一個人類少女哪裡懂得貓妖的行為語言?
孫曌瑛顫顫巍巍道:“你什麼意思?不讓我走嗎?”
那貓兒滾身起來,再次以頭蹭地翻出圓滾滾的腹部,重複幾次並沒有其他的動作,但就是像個路霸似的擋在門口不挪一步。
阿曌突然來了脾氣:“嘿~我一介鎮魂傘傘主……”
她一個大喘氣,氣勢轉弱了幾分,接道:“的候選人……”
“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訴你!千鈞咒我已略有小成,彆把我惹急了,惹急了我,我……”阿曌旋即做了一個手刀抹脖子的動作威脅道,實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手裡已經從頸側偷偷抽了一根發絲兒。
貓兒毫無懼色,咧開嘴打了個哈欠,而孫曌瑛對它那一對駭人的獠牙早已產生了陰影,見它張開嘴巴,幾乎是風卷花落間就趴坐在地上,哪裡還敢念訣。
少女雙手合十舉過頭頂,聲音顫抖,求饒道:“啊~!彆咬我彆咬我,貓妖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
穹頂的晴光被一朵烏雲遮蓋,整片天灰蒙蒙的,文淵閣裡並不亮堂,僅剩的幾根燭火也被一陣兒陰惻惻的穿堂風撲滅。
貓兒走動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不知何時邁著傲嬌的貓步來到她身邊,在孫曌瑛身上蹭來蹭去呼嚕聲不斷。
少女偷偷睨了一眼門口的距離,瞅準時機後一聲“風行身隨,禦!”人就閃現回了無憂殿,隻不過落地的姿勢仍然是跪趴著……
“太丟人了!”一回到自己的地盤兒阿曌整個人生龍活虎起來,嫌憎地狠狠拍掉身上沾惹的烏色細毛。轉而一把抓起床上的錦緞抱枕泄憤似的抽打著床沿。
……
另一邊,文淵閣裡,貓兒舔了舔前爪,望著遠處喵喵兩聲輕叫,“難不成又嚇著她了嗎?”
忽地,一雙紫瞳發出幽邃的光,詭譎怪異,“如何才能讓你不怕我呢?”
***
冬至前夜,臘月二十,天子特使以及鎮上的族老陸續進入宗門準備參加傘主爭奪賽。雲垓長老和各主殿長老攜眾弟子一早就在門口迎接貴使的到來。
“天子特使到~”
隻見來人翹著二郎腿仰坐在四抬轎輦上,一身絳紫壓褶長袍,鸞帶上綴有竹葉繡紋荷包和流蘇錦玉。
近旁的隨侍一聲吆喝,旋即跪趴在地以背為腳墊,特使被攙扶著緩步走下轎輦。
那人絲毫不著急上前,長老們恭敬地垂首作禮等待在側,他先是正了正綴有明珠的烏紗帽,而後悠悠開口道:“各位長老,久仰久仰。”
一眾長老紛紛躬身齊聲道:“拜見特使。”
特使一臉的皮笑肉不笑,聲音尖細:“皇上近日政務繁忙,但也十分掛心極鋒門的傘主大賽,承蒙聖上所托,雜家特來督理此次比賽的一乾事宜。”
“督理”二字一出,各位長老隱隱臉色一僵,雲垓長老向前邁了半步,快速換回恭敬客氣的微笑,“是!特使一路受累了,廂房已備好,特使請~”
雲垓長老聲音不卑不亢,遂引著那特使前往專為接待皇家貴客而建的安華殿。
與此同時,浮光殿內,通身烏黑的鎮魂傘懸浮於靈石之上,周身持續散發著猩紅的光暈。
殿內的角落裡,一抹人影似幽靈般逐漸飄浮出來,那人身披赭石色鬥篷,兜帽罩住了半張臉,靜步走到琉璃圓拱穹頂下,後頸處牽扯著一簇銀絲在流彩天光的映照下射出針尖兒般的刺眼寒光。
帽沿陰影下,女子點絳朱唇輕啟:“釋枷解縛,散!”
鎮魂傘附近頓有無數青藍遊絲乍現,在訣聲發出後紛紛崩斷垂落。
那人咬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滴在傘身上,鎮魂傘遽然變色,猩紅的光暈不斷向外擴散如同要吞噬整個宮殿,浮光殿的內飾紛紛被傘魂震得顫動不止,幾欲碎裂。
她無視周身的異象,伸手便想去拿傘,忽然間,紅色光暈“咚”的一聲形成了巨大的圓環衝擊波,從傘身發出由近及遠地將兜帽人震開數米遠,殿內的一切擺件兒都未能幸免全部被攔腰斬碎。
女子吃痛捂住胸口,立刻噴出了一口鮮血,隨後警覺到殿外有匆匆的腳步聲正往這邊趕來,她趕緊將震飛的兜帽重新戴上,被身後的銀絲操縱著快步隱匿於後殿的陰影裡。
……
浮光殿外,特使一行人浩浩湯湯地路過浮光殿旁時,陡然一道天光直劈殿中,整個赤楓山都陷入了地裂山摧的動蕩之中,眾人頓時抱頭慌作一團,“怎麼回事?”
雲垓長老頓感大事不妙,連忙拉攏人群轉移到了空曠之處,又聚合靈力試探結界是否有損毀,片刻後,雲垓的神色緩和了幾分,朝著身側的幾位長老沉聲道:“結界完好,不知浮光殿的鎮魂傘如何?”
山體的震顫還沒結束,浮光殿上時有青瓦砸落在地,半晌後,隻見殿中有一人神色慌張地跑了出來,正是看守鎮魂傘的弟子,離近了才發現那弟子的額角被擦出一片血痕,她一邊跑一邊喊道:“不好了!鎮魂傘丟了!”
“什麼!?”
雲垓長老聽到此消息,不顧浮光殿的危勢,在眾人驚詫的神色中果斷禦訣而出,一息之間,她人已經置於浮光殿內。
其他長老見狀也紛紛捏訣跟隨雲垓到達了置放鎮魂傘的後殿之中,隻有淩虛殿的古若和眾弟子留下來陪護天子特使。
後殿中,隻見承載鎮魂傘的靈石附近有一灘血跡,靈石之上卻是空空如也。雲垓長老繞柱仔細察看了一番,隨即聚合靈力於二指,十分冷靜的念訣:“四時八商,顯!”
那鎮魂傘逐漸顯現出了身形,赫然完好地存置於靈石之上,幾人見此情形十分驚疑。
“哼,拖延時間的小把戲。”一旁暗自觀察良久的裕陽長老突然發話,裕陽長老是琉引殿的主事長老,同雲垓長老和孫家家主孫崢是極鋒門三位話語權極高的元老。
雲垓聞言攢眉道:“不錯!那人身手極好,能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行此事而不留痕跡,功力之深不在你我之下。”
鎮魂傘需要七七四十九日滴血認主才可取用,若非鎮魂傘之主取之,傘身通體散發赤色妖靈怨氣,若是正主取之,傘身展開後內有萬妖嘯鳴之音傳來。故而想要一日之功就偷取此傘簡直是癡人說夢,極鋒門鎮山的法器可不是誰人都能輕易驅使的。
那名值守的弟子忽而反應過來:“二位長老的意思是,那歹人故意將傘隱身讓我們慌亂搜尋,借此爭取逃跑的時間?”
“那我們此時快去追!”她作勢就要催動禦風訣出殿去追,卻被身旁的雲垓長老一把攔下。
“晚了,此人會我門派的訣法,怕是……”
“內鬼?!”裕陽長老後脊發涼,口中飄出兩個字。
雲垓微微頷首肯定了裕陽長老的想法,她手中盤著翠綠珠串兒,在寂靜無聲的殿堂內發出清脆之音。
雲垓長老眸中黯淡無光,將珠串甩進手心握定:“此時去追,她早都沐浴更衣完了。”
“雲虛,打掃乾淨……”她吩咐那弟子,待回聲未儘之時就已轉身禦訣閃回到殿外慌亂的人群中。
腳下大地的顫動已經遠去,隻是特使身邊的侍從仍然掛著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弟子們也都是交頭接耳討論著剛才的險情。
“雲垓長老,發生什麼事了?”
特使見到雲垓長老突然現身,雙眉微挑,臉上憂懼的神色顯得有些故意。
“哦,特使不必擔心,浮光殿中初次練習劈山咒的小弟子有些生疏,咒訣一不小心念錯了。我已訓斥於她,讓特使受驚了,小人替她向特使賠罪!”雲垓長老將一行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話鋒一轉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
特使聞言輕笑兩聲,高聳的顴骨配上揚起的嘴角更顯刻薄,語意之間儘是譏誚,“哪裡的話,雜家受不起長老的賠罪,既無事,那咱們走吧。”
在雲垓長老隱晦不明的目光注視下,特使一行人向安華殿走去。
思忖片刻後,雲垓略一揮袖,身旁的幾名弟子擁簇上來聽憑吩咐,“你們三人,從今日起隨著每日輪值的弟子一起看守鎮魂傘,直到大賽結束,不得有誤!”
“是,師父!”
***
次日清晨,雲垓長老、孫家家主孫崢同各位長老臨時商定,省略比賽前的各種虛禮和繁複的儀式,帶著孫家三女與天子特使直接前往比賽場地。
參加傘主爭奪的三人各自換上了乾練的服裝,大腿根處彆有短刀,腰上纏著一指粗的繩索,繩索的一端是銅質爪鉤極其利於登山攀岩。
雲垓長老與眾人立於一山洞洞口處,孫崢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音,肅聲道:“此洞是出口,你們三人沿此山路登至山頂便能看到一個相似的洞口,那便是入口……”
雲垓長老配合著展袖一指,枯木爛枝當中藏著一處幽深逼仄的山洞。
孫商寧和孫灼華紛紛循著師父手指的方向望去,而阿曌則不錯眼地盯著母親,望著觀台上身姿挺拔威風凜凜的銀袍女子,她是滿臉滿心的崇拜和羨慕。
“比賽過程中不能借助他人之力,不可交頭接耳,咳咳……”孫崢說著說著突然猛烈咳嗽起來,“諸位見諒,昨日偶感風寒,喉嚨有些不適……”
孫曌瑛聞言眼底浮上幾分憂色,不知為何,今日母親麵色有些蒼白,難道是連日急掠而過的北風將她吹傷了嗎?正思索著,她渾然沒發覺到自己的眉頭已經擰蹙成結兒。
孫崢轉頭掃視過來,發現了阿曌皺巴巴的眉結,遂開口問道:“孫曌瑛,你聽懂規則了嗎?”
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遊神兒太久,聽到母親的質問後隻是下意識慌亂地點頭,目光也即刻遊移躲閃到地縫兒中去了,心臟敲鑼打鼓地吵鬨,唯恐又被母親訓斥。
孫崢從她身上收回目光,微微無奈搖頭,又繼續補充道,“五關試煉綜合得分最高者勝,勝者一人,即刻出發吧。”
隨著一陣隆隆的捶鼓聲,三人陸續出發上山。
還沒等走出幾步,孫商寧和孫灼華為了爭先不慎竟擦身撞在一起,二人相互瞪視一眼,先後一聲訣音乘風飛往山頂。
“風行身隨,禦!”
孫曌瑛則緊隨其後,也匆忙抽發捏訣禦風消失在眾人眼前,眨眼間的功夫三個大活人變戲法兒似的已經閃現到赤楓山的頂峰。
孫崢和雲垓長老麵帶憂色仰視山頂的三人,天子特使則斜睨了她們一眼,怪聲怪氣恭維道:“極鋒門的弟子果然都是好功法啊……”
特使連連輕拍掌心,隨後接過侍從遞來的寶蓮青紋茶盞,輕輕刮了幾下杯沿的茶葉。
雲垓長老則微微整理了一下袖展,淡聲回道:“特使謬讚。”
特使笑哼了一聲,盞內是上好的龍井兌著雨露泡出來的茶水,茶香四溢,沁人肺腑。他輕抿一口,隨即雙眉擰蹙,一把將那價值不菲的茶盞甩了出去,怒色道:“混帳東西,這茶都涼了,也敢端到雜家麵前!當真是不要腦袋了~”
身旁的隨侍“撲通”一下跪伏在地,顫聲求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特使一眼也未瞧他,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半眯著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前方負手而立的二人……
***
赤楓山頂——
三人齊齊駐足於入口處,孫商寧和孫灼華先一步進入,孫曌瑛摸了摸大腿外側的短刀,心中稍稍安定後,也跟在二人身後進入洞口。
一片漆黑中起初還能聽到大姐二姐回蕩的腳步聲,可沒走多久阿曌竟然發覺周身寂靜下來,她有些心慌,試探著呼喚二人:“大姐?二姐?”
不出意料無人應答,她沿著狹長昏暗的甬道走了大概半柱香,眼前終於明亮起來,洞內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潭清池,此刻還升騰著熱氣。
孫商寧和孫灼華早就到達,已在旁邊駐足細讀一張告示立牌。
孫曌瑛則先打量起這裡的擺布,池潭的東南西北四個角分彆擺放著油燭,此燭外形與尋常蠟燭無異,但隻要細細辨彆一下油蠟灼燒產生的氣味便可知曉,這是用鮫人油膏製成萬年蠟。
此蠟燭點燃之後可保萬年不滅,極其難得。這池子貌似是在一陣法當中,池中三個圓台,各圓台上又放置了一枚蒲團,依次是紫色、藍色、紅色。
孫曌瑛轉身注意到了一側的朱紅色告示牌,上麵貼著一張軒白紙,紙上寫著試煉的規則:“參賽者坐於池中圓台,紅方孫商寧,藍方孫灼華,紫方孫曌瑛,入定至淩虛幻境則試煉開始,成功出幻境且未濕衣衫者此關試煉得分。”
大姐二姐讀完規則後率先動身,各自踏入池中圓台,凝神打坐入定,孫曌瑛立在一旁看著二人熟稔的動作不免有些發虛,平時她並未經曆過陣法訓練,第一關恐怕就要出師不利……
她磨磨唧唧地躍上紫色圓台,屏息凝神坐定後,周身環境開始逐漸變化……
“嘩——”
眼前的漆黑突然被狂風卷來的一片濃霧替代,孫曌瑛頭腦暈沉地穿進了濃霧中,霧裡迎麵走來一蒙麵提燈人,那人與她對視片刻,忽而摘下了麵罩,竟然是……
母親?!
“母親!”阿曌喚得急切,轉而想要快步上前親近之時,那人忽地如風中蒲公英般消散不見。
孫曌瑛驟然意識到自己此刻處於幻境之中,她努力穩了穩心神,腳下邁開步子,繼續向濃霧深處探去。
迎麵突如其來刮起一陣狂風,她雙腳離開了地麵,眼睛也睜不開,整個人就要被颶風裹挾著遠去,孫曌瑛本能地四處亂抓,終於把住了一根木杆苦苦支撐著,她簡直像麵小旗子隨風飄舞晃蕩。
等身旁的濃霧儘數散去,狂風驟停,少女重新站穩後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片竹林中,前方極遠處有一塊兒黑點,看不清是什麼東西正在以迅雷烈風之速向自己奔來。
阿曌的直覺發出警響,她立刻想要念動訣音,可是幾聲訣響過後靈力絲毫沒有運轉的跡象,所有的咒法在淩虛幻境內全部失效了……
猝不及防間,一隻紫色豎瞳的黑豹衝到她麵前刹住了腳步,那豹子渾身的肌腱突出,壯碩如牛,銅鈴大小的一雙圓目正散發著森然凜冽的寒光。
此刻它前身低伏已經擺出了攻擊姿態,身後的蛇尾好似奪命的彎鐮,懸在空中不住地戰栗興奮著,仿佛即將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獵殺表演,而她……
便是那隻等待被虐殺的羔羊。
“逃~”
黑豹低沉的嗓音悠悠回響在阿曌耳旁,如百足之蟲爬遍了全身,瞬間激起她身上一片冷汗。
孫曌瑛隻覺自己整個脊背的骨節都錯位了,轉身想跑可是四肢怎麼也不聽話,步子邁得極其鬆散怪異,根本跑不快也跑不遠。
就在追趕上來的獵豹即將撲倒她完成獵殺時,身邊的一切又極速變換起來,滿頭大汗的少女還沒從野獸的血盆大口裡緩過神兒,她遲愣愣地望著遠處,突然發現——
此處是洛水大街的正中央!
孫曌瑛被嚇停的心臟驟然“咚咚”地劇烈掙紮起來,她隱隱感覺不妙,往昔的記憶如山洪暴發般滾滾襲來,衣衫逐漸被陰冷的恐懼浸透,貼黏在身上甩脫不掉令她萬分難受。
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一團鮮紅的濃霧憑空出現在了大街中央,那濃霧先是緩緩向著她飄遊過來,孫曌瑛踉蹌著步步後退,可那妖邪仿佛是看穿了眼前人內心的惶懼,越發囂張地加速奔馳過來,鮮紅詭異的顏色好似剛吮吸完人血。
少女胡亂揪著頭發,而後並指於眼前念訣,一通折騰下來卻絲毫不減血霧奔襲過來的速度。
她最終脫力被自己慌亂的腳步絆倒在地,無奈與絕望一同將她擊倒,阿曌閉上了眼靜坐不動,一切同那天無異,即使是重來一遍她也仍然無力改變這一切,孫曌瑛心緒複雜萬千,眼下淌出一滴冰冷的淚珠,她全然接受了自己將要被吞吃入腹的命運。
忽然,一切歸於寂靜……
孫曌瑛耳畔傳來一聲悠揚的回音:“曌兒~”
那聲音輕柔極了,隨後又是一聲。
“曌兒~”
……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