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2

心魔在泥鰍的腦子裡暴跳如雷，嘰裡哇啦地強調，自己不高興的後果很嚴重。

不料泥鰍在這時候又沉默了，心魔徹底聽不到任何聲音。死寂得有些恐怖，隻剩水幕上的字波光粼粼，給了心魔一點安慰。

它閉上了嘴。

而小泥鰍躺到缸底，閉上了眼睛。

“唧——”

“啾啾。”

不知過了多久，識海裡突然響起不同音調的鳥叫。又過了一會，起了雨聲，是暴雨。

[什麼東西？]心魔疑惑。

接著又是嗡嗡蟲鳴，還有夜間的蛙聲。

“好吃。”

小泥鰍呢喃自語，間或有些撲水、咀嚼的聲音。心魔懂了，居然是在做夢。小泥鰍夢到了早上和晚上。

可是在這些背後，還有壓抑的，像是隔在雲霧之中的聲音——

[***求**……]

[救***君……]

[小泥鰍，小泥鰍？]

心魔終於忍不住，好脾氣地哄。

[彆睡了，聽我說。三日後天君下凡，你應該在這時候逃出城主府，於大祭上跳舞祈雨！用絕美的側顏，在他心中留下刻印！]

泥鰍還在睡。

[……我提前預支你一顆化形丹，再給你錦鯉仙的裙子和舞技功法，你好好準備。]

心魔抬高音量，泥鰍驟然驚醒，憤憤以頭撞缸。嚇得心魔閉嘴，安靜之後又覺得沒麵子，咬著牙打開兌換界麵。

直接給她喂化形丹吧！還有三天，夠她煉化橫骨，點化成人形。但一想，這家夥是泥鰍，這麼直接化形，萬一醜呢？再吃美顏丸也趕不及變漂亮了。

心魔改選蛻骨丹。這丹能廢去凡骨，融洗舊軀，提純血脈。

壞處，就是痛。

[喏，張嘴。]

一枚血紅的丹藥，驟然出現在泥鰍嘴前。泥鰍下意識吞下，原本油潤發亮的鱗片竟寸寸迸裂，痛得泥鰍立刻醒來，擰著身子扭動掙紮！

長尾抽向缸底石頭，又軟綿綿地失去力氣。幾息之間，泥鰍骨骼俱斷，血肉自化，渾身鱗片詭異黯淡。

泥鰍張著嘴無聲哀嚎。

大缸裡水卷動著浮萍，紅線上懸鈴齊震！

突然，一聲威嚴厲吼響徹雲霄。

泥鰍渾身痛意頓解，心神通明，身從缸中一躍而出！

周身雲霧環繞，它劃爪撥開，低頭俯瞰，微愣。

身下不是困了它多年的缸。而是，海。

它疑惑著咬住了自己本該是圓鰭的巨爪，憑空知道了這片從未見過、遼闊沒有邊界的地方叫“海”。

波濤洶湧水麵被她的眼神定住，形成百裡平鏡，倒映出了此刻它的模樣——頭頂的巨角如玉樹曲折，隱在雲雨裡的身軀蜿蜒數裡，巨尾鱗片閃耀著冷厲華光。

泥鰍頓時被自己迷住，身心舒暢。它搖擺長尾，無師自通地在天上盤旋。

無儘的哭嚎聲突然傳入它耳畔。泥鰍莫名焦心，騰雲駕霧向前趕去，不遠處，地麵滾流著紅黑火焰。

入目所及的茂林化為焦炭、無數飛禽從天上墜落，小小走獸和人影保持著奔跑的姿勢融化在山石之間。

泥鰍目眥欲裂，下意識吐出水試圖澆滅黑焰。但幸存小妖小人們的呼喊讓她果斷放棄。

救人更重要。

[龍君來了！]

它俯身把小家夥們吞入嘴裡，小心地放平舌頭。那裡寬闊而溫暖，足夠容納他們。小家夥們又在它嘴裡哭。

[龍君——]

[沒有家了，我們沒有家了。]

[天樹被撞斷了！]

驚懼、怒火充斥著泥鰍的腦海。它挾著風雷往前趕去，遠處天裂開一道大縫，正是黑焰如瀑傾瀉之處！

泥鰍飛到了天縫之下，踩著斷裂的巨木，展尾朝正在打鬥的三個法相狠狠拍去！一個仙光繞身的家夥剛想說話，它將他捏在爪間，金色的豎瞳漫溢殺意——

[小泥鰍，醒醒！]

“砰！”

屋內，紅線俱斷，鈴鐺劈裡啪啦砸碎在地。有風吹得帷幔微拂，纖瘦的女子趴在地上大口呼吸著。她眼裂極長，瞳孔中似有金色流動。

識海中的水幕微變。

姓名：無

種族：妖族-水屬-泥鰍

身份：無

天賦：吞*（自有）、點金（殘）

血脈值：5/100

雌競值：0

法術：無

心魔解讀著，十分歡喜。小泥鰍居然衍生出了自有天賦？吞*,吞什麼？

點金則是錦鯉仙的天賦，被泥鰍繼承了殘版，好啊！超出預期了！

血脈值低點就低點吧。回頭再想辦法，現在最重要的，是看看小泥鰍長什麼樣！

心魔嘗試頂號，居然成功了。眼睛立刻在房子尋找鏡子，無果，就隻能拿地上的殘水湊合著照影。

但一低頭，它怪叫出聲。

“你怎麼沒化件衣服穿？！”

下一秒，它又被狠狠拽回識海。

泥鰍握緊了自己的手。這手修長，柔軟，沒有鱗片。她又回身看自己尾巴。

尾巴也沒了。

她摸自己的腦袋，難過地發現，上麵沒有長威武的角，臉上還沒有長須。她張大嘴，伸手摸。

這嘴也太小了，塞不下小妖小人，牙齒還很平滑，就一點點大，不夠尖銳。

[小泥鰍，快穿件衣服，找找鏡子！就是能照到自己的東西，讓我看看，你長什麼樣！]

心魔催促著，泥鰍充耳不聞。她不高興現在身體沒力氣，還在努力攥緊掌心，試圖找回抓住那仙人時，渾身蓬勃飽漲的力量。

泥鰍咬緊牙關，周身竟真的湧起淡淡雲霧，但很快就消散了。

[怎麼了？]

心魔在呼喚她。

泥鰍回神，才注意到心魔聲音之外，熟悉的縈繞耳畔多年的呼喊。

和她飛在天上時聽到的很像。

她的眼睛驟然亮起，摸索著站住，用剛得到的雙腿往外走去。

***

月下，小泥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被曬了一天的大地還是很燙，這讓她很不舒服。街上空無一人，也沒有房子是點了燈的。

[你在乾什麼？你是不是跑出去了？]

心魔提心吊膽，瘋狂祈禱小泥鰍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小泥鰍根本不回應，心魔沒辦法，又貸款賒了一件那件，買給過錦鯉仙的水紅色的仙裙，強行讓小泥鰍穿上。

識海之中，它隻被允許和小泥鰍共享了聽覺。有風聲、呼吸和腳步聲。

她在狂奔。

[彆跑了，要乾什麼你說話，你要乾嘛？]

心魔心累地製止著。

小泥鰍壓根不理，隻是跑一陣，再擺頭原地轉圈確定方向，再往前跑。一路跑過莊嚴仙殿、荒廢的破房、乾裂的農田……

直到，漢水河畔。

祭壇前。

一些人就已經死在這裡，散發著腐朽的味道。還活著的人已行屍走肉，疲憊麻木地跪在那。他們不再磕頭，不再流出眼淚。

暗沉的眼睛都看向了祭壇上的老城主。他穿著輕絲衣裳，有美婢打扇，刀劍鋥亮的軍士護衛。

“叫他們繼續磕頭，都不要停！”

老城主細啜茶水，潤嗓後慢吞吞吩咐左右。腦海裡還想著，泥鰍吃完仙人了嗎，什麼時候能來實現願望，給他意外的好運？

“求求你，給我的孩子喝口水……”

形容枯槁的女子抱著繈褓，掙紮地向他走來，卻因為無力摔倒在地。那繈褓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乾塵。

她絕望地睜著眼，太渴、也太恨了。但都沒有抱怨的力氣。這該死的，不下雨的老天，這該死的，虎飽鴟咽的城主！

誰都好，到底有誰能來救我！

視線之中，一雙赤腳並不穩健地停下，逶迤層疊的裙擺如水柔軟，在女子手上輕輕拂過。

那感觸突然讓她變得平靜，想起多年前漢江水源如此充沛，還年輕的自己在淺灘，追逐著被卷走的麻紗——

“求你，救救我們！”

枯槁女子竟生起無限勇氣和力量，抓住了那隻赤裸的腳腕，掙紮著嘶鳴。

是很小的聲音，卻在泥鰍耳中如洪鐘巨響。

泥鰍垂眼看著她，並沒有回答。

[任務開啟。]

[漢水城的願望：此地百姓苦無水久矣。請感化城主，為漢水城祈得甘霖。]

[獎勵：漢水城民心+100，地仙殿一座。]

心魔的聲音響起。

[獎勵是我給你大放水哦。100是滿值，意味著漢水城從此會供奉你，是你收割信仰的起點。地仙殿，就是你的新、大、缸。]

心魔語氣愉快。

遠處突然桌椅翻倒的聲音。老城主惶然起身，躲在披甲軍士身後，抖如篩糠。

他認出來那身衣衫。是死了的錦鯉仙穿的。

可明明它已經被泥鰍吃了！是他親眼看著斷氣，再扔到缸裡，喂下去的！那來的是誰？

那雙眼睛看了過來。

老城主早已老眼昏花，本來看不清。但他竟能感覺，自己被那雙眼睛鎖定。恍然間，他回憶起自己養泥鰍的那些時刻。

墮龍借運局說，要找凶悍的泥鰍，用一切辦法逼它認主。所以他強買了一個小孩用稻花喂養的泥鰍，那泥鰍好呀，居然能反吞來叼吃它的飛鳥。

可泥鰍不理他，他氣急了，覺得一定是泥鰍已認了小孩作主。那很好辦，他偷偷殺了小孩，把小孩的頭割了扔到缸裡……

泥鰍從此很喜歡他，日日躲在浮萍下，聞聲會冒出頭，盯著他看。

是它。

他終於知道了來索命的是誰。

“龍君！”

城主前所未有地恐懼。比那錦鯉仙死在他眼前那時更怕。他拔高聲音，強撐著喊：“龍君，你看，這裡有好多人，都是我準備好喂給你的！”

快啊你們這些賤民，你們這時候應該怕死，都爬起來擋住她！

他瑟縮地等待著，那群百姓確實動了，隻是都瘋了一般地把祭品挪過來，擺在小泥鰍腳下。

他們不僅不怕，還用最後的力氣拜。難道是因為信他的話？真信它是龍君？

“瘋了，都瘋了。”老城主自語著，第一次絕望感湧上心頭。

泥鰍收回眼神，專注地看著腳邊的女人。

“龍君！您可以先吃我，求您救救我們。”

龍君。

泥鰍咀嚼著這個稱呼，看著腳邊跪伏的人們。

[有點荒謬。他們居然願意被你吃？]

心魔也聽到了。

[她求你救什麼，她的孩子嗎？是不是已經死了，沒聽到聲。]

泥鰍沒有回答。那繈褓前確實沒有發出一點聲。

[好了，做任務吧。善良的天妃不僅不會吃他們，還會予以拯救——城主被感化，慚愧自儘於漢水之畔。而後天妃祈雨三日，求得天君降下靈雨。]

[這就是天妃與天君的初遇。拯救百姓的傳說。]

“不。”

泥鰍斷然拒絕。周身凡人聽她說話，期待的眼神凝住，被拒絕的痛楚掐住了所有人的心。

[？]

泥鰍臉上鱗片閃過，朝遠處的祭壇伸出手掌。她身後的雲霧好似一條泥鰍，凶狠飛撲到城主身上，張嘴啃住他的腦袋！

沒有頭的身體重重摔下祭壇。

場間鴉雀無聲。

[你已獲得100民心。]

[你感化完了？做了什麼？]

心魔不知情況，隻看得識海水幕閃動，小泥鰍的不受控讓它焦躁。

[不要自作主張，你懂怎麼作天妃嗎？]

“……”

識海裡突然回蕩起了百姓的哭聲和感謝聲。心魔被打臉，冷淡地提醒。

[還有一半任務待完成。跳舞，祈雨三日，等天君來。]

[你先回去，好好照照鏡子打扮，要讓天君對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泥鰍仰頭看向天空，莫名地煩躁起來。

我要下雨，還需要等誰來嗎？

黑色天火蔓延的畫麵仿佛又出現在了眼前，她明白怎麼做了——抬手為爪，劃過手腕。

淡金色的血液融入周身雲霧，化作一條小泥鰍飛到天上，引動風雷，昂首衝上雲霄！

“吼——”

似有若無的龍吟威嚴地震徹天地，頃刻間，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地上枯草複生，百姓頓感體內渴痛消弭。

在闊彆三年的雨水中，他們乾涸的眼眶裡終於流出淚水，百感交集地看向“龍君”。

這世間已經許多年沒有龍了。若是天時有變，遭遇大旱或者洪水，便得祈求地仙降臨，調雲布雨。

地仙始終沒有來。

而漢水城，確實流傳一位龍君的傳說，他們還沒有忘記，所以三年前就開始向龍君祈禱。

龍君終於應聲而來。

*

狂風卷動著小泥鰍的衣袍，凝視著天空。隨著血液和力量的抽離，她幾乎控製不住人形，雙腿漸漸軟化成尾。

在倒下前，小泥鰍一躍而起，跳入乾涸的河道，利爪深深抓進泥土中。天上的金雲俯身而下，與她融為一體。

悶響從地底傳來，以小泥鰍周身為圓心，碧色漢江水汩汩湧現，最終彙成細流往遠方延伸而去。

小泥鰍終於力竭倒下，因她複湧的江水裹挾著她，往前飄去。

一匹如月光般柔美的絲綾忽至，輕柔卷上小泥鰍的腰身，再一提，把她扯回岸上。

心魔突然擺脫小泥鰍識海禁錮，看到了來人，喜悅爆鳴。

[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