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結束了。
後來的事情,孟竹也隱隱猜到了,她望著萬珍兒還明顯在失神的麵孔,一時竟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個幻境是由萬珍兒的本心所化,裡麵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她記憶中最痛苦深刻的部分。
施允說的沒錯,她將他們拉入這個幻境,目的就是想讓人知曉她身上發生的一切,被割了舌頭的人,就算化為鬼,也永遠沒辦法開口說話。
這種幻境普通人是進不了的,孟竹想了想,萬珍兒應該一開始的時候隻是拉了施允一個人進來,但是施允又在一瞬間把她也塞了進來。
她身上的怨氣太重,出了這個幻境,依然會被執念所控製。
“我先幫你祛除身上的怨氣。”孟竹回想著腦海中的那些術法,另一隻手開始結印。
萬珍兒點點頭,沒什麼反抗地閉上了眼睛。
照著腦海中的姿勢,孟竹開始依葫蘆畫瓢。
第一遍,無事發生。
很正常,初學者總有個進步的過程。
第二遍,無事發生。
也很正常,畢竟她是初學者,要給自己一點進步的空間。
孟竹鍥而不舍,她想象著施允結印的樣子,他指尖隨意一點,靈光便能在他手中躍動,好像很簡單的樣子。
第三遍……
第四遍……
……
一刻鐘後,萬珍兒有些迷茫地睜開了眼,和孟竹略顯尷尬的眼神對上。
孟竹搓了搓手,麵無表情道:“你等一會。”
萬珍兒:“……哦。”
“嘖。”
腦海中忽然響起一道極不耐煩的聲音。
孟竹舉在空中的手停了一下,又聽到那道聲音在腦海中響了起來。
“看到你腦子裡那片空間了沒有,那叫靈海,結印的同時,把你的靈海打開。”
孟竹:“誰允許你跟我的腦子隔空對話的?”
“哈……”施允笑了一聲,“惱羞成怒了?”
“這種低等的術法都學不會的話,我看你還是趁早放棄去仙洲這個想法。”
他慢悠悠道:“我可沒耐心一遍遍教你。”
孟竹沒理會他,自顧自繼續琢磨手上的動作。
也虧得萬珍兒是個脾氣溫順的鬼,不然她可能當場斃命,哪還由得了她在這裡把人當練習對象。
這麼想著,孟竹簡直想抱一抱麵前這個苦命的妹子了。
她又試了幾遍,還是沒有絲毫起色。
“錯了!手心向下!”施允帶著些怒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孟竹向下翻轉手心。
“嘖……說了要用靈力,靈海!靈海!”
“兩指並攏往前!”
“手不要抖!”
“……”
萬珍兒托著腮看著她,道:“你們感情真好。”
孟竹:“?”
如果可以,抽出怨氣的同時,她想把萬珍兒的戀愛腦一並抽出來。
孟竹看她一眼,“你聽得到他說話?”
“嗯。”萬珍兒點頭,“我本來的能力撐不到幻境結束就會失去神智的,有他在,我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終於,在施允孜孜不倦的教誨下,孟竹的指尖終於亮起了點點靈光,她長舒一口氣,總算摸到了點門道。
她將指尖點在萬珍兒的眉心,很快,絲絲縷縷的黑氣便被她引了出來。
麵前的幻境如鏡麵一樣,轟然粉碎。
孟竹睜開眼,麵前依然還是剛剛進屋的樣子,幻境中的時間是停止的,對幻境外的人來說隻是眨眼之間。
阿喜到了地方,像是主人一樣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也不管屋內的氣氛如何,十分自在。
施允此刻也睜開了眼睛,孟竹瞥了他一眼,他回了孟竹一個白眼。
隻有鄭言,進屋以後忙走到床邊,用手順著鄭夫人的頭發,又摸了摸她的臉,道:“彩鶯,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找了人來救你,很快就不難受了啊。”
他像是一個體貼入微的丈夫,從那張臉上,根本看不出他曾經做過怎樣的事情。
鄭夫人眼珠又動了動,神情依然呆滯,她扯了扯自己的頭發,另外半張臉也露了出來。
一半的臉完好如初,另一半的臉上,皮膚呈濃重的黑紫色,眼珠完全凸了出來,仿佛稍微晃動一下就會掉下來似的。
鄭言麵色無異,隻神情懇切地望向施允:“仙君,你看看,我夫人這是怎麼了,究竟是不是中邪了?”
阿喜在一旁嗑瓜子,看見鄭夫人的臉,嘴皮子一翻,往外吐了吐瓜子皮,道:“你眼瞎啊,人都這樣了還問?”
施允冷笑著斜睨了鄭言一眼,朝前丟了一枚玉佩,他隨手虛空一點,玉佩在空中靜止,在空中投下一道光幕,光幕中漸漸浮現出一個身影。
是萬珍兒。
在她身影浮現的那一刻,鄭言的臉迅速褪去了血色,他顫抖著雙唇,指著萬珍兒:“……是你,你怎麼會……”
不知道施允用了什麼辦法,萬珍兒雖然沒有開口,但是所有人都能聽見她的聲音。
萬珍兒朝前走了幾步,鄭言忙抱住鄭夫人從床上挪開,往施允這邊撲過來:“仙君!你還愣住做什麼?還不收了這等邪物!”
眼見著鄭言的手就要碰到施允的衣袖,下一秒,他的身前就像是忽然出現一道透明的屏障,將鄭言彈了出去。
“誰允許你碰我了?”施允抬眼,一隻手撣了撣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臭著一張臉坐在了孟竹旁邊的座椅上。
鄭言倒在地麵上,充當了鄭夫人的人形肉墊,他一隻手撐著起身,看了眼萬珍兒,臉上的那副溫厚純善的麵具終於卸了下來:“好啊……原來,你們竟是一起的!”
他索性不再裝了,對著萬珍兒吼道:“你究竟對彩鶯做了什麼?你要報複就衝我來啊!”
他的手撫摸著鄭夫人那個大的詭異的肚子,神情柔軟了些許:“她還懷著身孕呢,你不要為難她。”
萬珍兒垂眼看著鄭夫人的肚子,道:“我並沒有對她做什麼,是昭兒。”
“……什麼意思?”
她笑了起來,溫婉柔美的臉上看起來沒有半分攻擊性,她向鄭言解釋道:“她肚子裡的,一直是昭兒啊。”
鬼嬰沒有生出靈識,一旦附到人身上,便會吸取生人的壽命和精魂作養料。
鄭言放在鄭夫人肚子上的手一僵,轉過頭死死盯著萬珍兒,而後,他又將頭轉向施允,“我知道她想報複我,但彩鶯是無辜的,你得救救她,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商鋪、宅子、還是我所有的田產?”
“鄭言。”萬珍兒忽然出現在他身旁,手抓住鄭言的頭發,陰測測道:“你以為,你說的這些東西是誰家的?”
“是我萬家的!”她猛地將他的頭發扯住,狠狠地砸向地麵,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笑,“你以為你逃得掉麼?!”
“你該死!”
“你該死!!”
“你該死!!!”
每說一句,她便狠狠地將鄭言的頭往地麵上砸一次,直到鄭言滿臉的血,抽搐著倒在地上。
她一腳將鄭言踢開,蹲下身看著神情癡傻的鄭夫人,“彩鶯,你無辜嗎?”
鄭夫人很明顯被吸了太多精魂,已經癡傻了。
但是萬珍兒還是蹲在她身邊,用手撥開她的頭發,她看著那張人鬼莫辨的臉,聲音輕輕地在空中響了起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你為什麼要聯合彆人將我父母的蹤跡出賣給山匪呢?”
“從小到大,但凡有什麼我都想著你的一份?我對你不好麼?”
她歎了口氣,將手放到鄭夫人的肚子上,一旁的鄭言竟然抖了一下,顫著手指想要爬到鄭夫人的身邊,口齒不清道:“彆……碰……”
坐在角落裡的阿喜一看,樂了,對著鄭言道:“你對你這夫人倒是不錯。”
萬珍兒被阿喜的聲音吸引,視線移了過去。
那一瞬間,她的瞳孔睜得極大。
她臉上的表情,孟竹形容不出來,就像是絕望中看到光的人一樣,整張麵孔都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萬珍兒張了張嘴,聲音發抖:“張……張成喜……”
“你回來了……”
施允本來闔著的眼皮倏然睜開,和孟竹一起,偏頭看向阿喜。
阿喜懵了,本來笑著的嘴角慢慢、慢慢地鬆了下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不是。”阿喜道。
萬珍兒搖頭,幾步走到阿喜的麵前,那雙眼睛像是黏在了阿喜的臉上:“你是!你就是張成喜,我不會認錯。”
“可我真的不是。”阿喜將手中的瓜子放了下來,“但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本是個無相的水妖,遇到張成喜時,他已經是一個遊魂了。”阿喜看著萬珍兒,想了想,道:“你曾經是不是讓人為你和他做過靈媒?”
萬珍兒愣了愣,點頭,“……是。”
“他不想被此間牽掛,是我幫他解的靈媒,作為交換,他將自己的皮相送給了我。”
阿喜笑了笑,“他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我便與他做了這個交易。”
阿喜的聲音不大不小,甚至堪稱溫和,但萬珍兒卻如遭雷擊,整個瞳孔仿佛縮成了針尖似的大小。
她聲若蚊蠅,問阿喜:“他……他可曾給我留下什麼話?”
“未曾。”阿喜搖了搖頭,看著萬珍兒的臉上多了幾分不忍心,“他說人生本就肆意隨心,來時空空,去也空空,他這一生無憾無掛,隻願早入輪回。”
“哈哈……”萬珍兒笑了起來,眼淚卻落了滿身,她往後退了幾步,望著阿喜的那張臉。
“好啊……好……”
“他無牽無掛……他好生瀟灑……唯我一人自輕自賤……自作自受……”萬珍兒捂著臉,笑得苦澀。
她曾經問過張成喜他喜歡什麼,張成喜隻是笑笑並沒有回答她,現在想來,這世上並沒有任何他在意的東西。
錢財、女人、仕途、親友,這世上之人所追尋的,張成喜又何曾在意過?
他既多情,又無情。
為何她會覺得自己是那個特彆的人呢?
恍恍惚惚間,她又想起了曾經和張成喜坐在窗下,窗外雨聲蕭蕭,他手持著一卷書朝她看了過來,萬珍兒湊了過去,“在看什麼?”
視線落在有些泛黃的書頁上,隻潦草看了一眼,書上的字跡有些模糊。
張成喜將書合上,伸出手將她湊過來的腦袋輕輕推開,含笑道:“姑娘家不要讀這樣淒苦的詞。”
是了,後來那首詩詞是如何寫的?
她曾無數次在等著張成喜的那些日子裡,回想著和他的點點滴滴,又將這首詞翻開來看。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
萬珍兒擦去眼淚,對著施允行了一禮,最後望了一眼阿喜的臉。
“仙君,我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