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驪珠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舒展著長長的尾鰭,在長月海中自由徜徉。海底生長著色彩斑斕的珊瑚,嫩綠色的海草搖曳滋長,彙聚成光怪陸離的光影。
海水清澈無比,月色朧明,就算隔了數百尺的海水,也能直灑海底。月光照在她的金邊銀鱗上,散射出美麗的光澤,水母們圍著她跳舞,夥伴們遊過來,圍繞著白魚一族尊貴的小公主快樂地歡唱。
忽地,海底深處傳來一陣巨響,隨即海水的溫度也急劇升高,同伴們都嚇壞了,紛紛離開深海,往家的方向奔逃。
白驪珠也向家的方向遊去,半路上看到一隻長著金鱗的大白魚,她舞動著雙鰭遊了過去,“阿娘——”
大白魚遊到她身前,化作一位年輕和藹的婦人,道:“驪珠,化作人形,我帶你到岸上去。”
白驪珠訝異道:“阿娘,發生了什麼,我們白魚一族一直生活在深海之中,為什麼要去岸上?”
母親神色憂懼:“剛剛長月海發生了一場地震,海底的地殼被推高,出現了塌陷,現在,海水正在飛速往塌陷處下陷,隻怕用不了七天,長月海就會徹底乾涸,化作戈壁灘。父親和族人們正在想辦法堵住海底下麵的缺口,挽救長月海,這段時間阿娘沒時間照顧你。我已經用你姑姑留下的傳訊符給她傳信,她會儘快來接你,你先和姑姑一起在濯水居生活一段時間,等長月海一切穩定了阿娘再去接你回來。”
彼時,白驪珠已經十五六歲,按照白魚一族的年齡來說,剛剛進入少女期。她聽出了母親話中的悲觀和惶然,追問道:“母親,如果無法堵住缺口,我們白魚一族會遇到滅族的災禍,是不是?”
母親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我的驪珠兒修為不錯,能化形在陸地上生活,萬一阿爹阿娘將來不能去接你,你就在陸地上跟著姑姑好好生活。”
白驪珠流淚道:“不,不,阿爹和阿娘也都能化形在陸地上生活,既然長月海麵臨乾涸,為什麼我們不遷移到其他地方生活?”
母親搖頭道:“不成的,這有這片海洋才是龍神大人賜予我們的領地,才是我們棲息繁衍的家園。不是所有的族人都能適應岸上的生活,大部分的族民修為不夠,是無法離開長月海的,他們隻能和這片海共存亡。阿爹和阿娘是白魚一族的族長,更不能拋棄族人們獨自求生。而且……而且長月海也不一定就會乾涸,你的父親已經派了族人去龍神居住的北海向溯夜大人求救,溯夜大人是水族之主,有移山造海之能,如果溯夜大人能夠及時趕到,一定能挽救長月海,挽救白魚一族。”
白驪珠第一次聽到龍神大人的名字,喃喃道:“龍神溯夜?”
母親糾正道:“龍神溯夜對於白魚一族有再造之恩,不可直呼其名,要尊稱他為溯夜大人。”
母女兩人遊到了岸上,母親將白驪珠安置在青石灘上,拿出一袋她最愛吃的海桑果,說道:“你就在這裡彆動,等著姑姑來接你。”
海水翻騰,母女兩上岸的一會功夫,水位又下降了不少,母親儘管舍不得自己的女兒,還是狠下心返回了海底。
那天的海桑果特彆甜,白驪珠忍不住吃了許多,她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姑姑,就在青石灘上睡著了。
她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醒來之後,曾經寬廣的長月海完全消失了,海底完全乾裂,那些斑斕的珊瑚和美麗的海藻已經完全枯死。
姑姑並沒有來,她一個人在已經乾枯的海床上奔跑,尋找著爹娘和自己的族人,最終一無所獲。長月海消失了,曾經繁榮的白魚一族也一同消失了,就像從沒有出現過。
隻除了她。
到晚上的時候,她覺得乾渴非常,才意識到自己幾天沒喝過水了。她在已經乾涸的海床上走了一天一夜,連一滴水都沒有找到。她嘴唇乾枯,皮膚皸裂,也許會渴死在這片涸澤裡。
她想,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給她一汪水澤,她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這麼想著,她忽然發現身下乾枯的汙泥突然湧出清澈的地泉,甘甜的水源將她身下的海窪灌注成一座小小湖泊,也把她的身體托起。她重新化作一尾白魚,在湖水中來去自如。
白驪珠茫茫然睜開眼睛,感到全身清涼濕潤,嘟噥一聲:“果然是做夢啊,夢裡什麼都有。”
她想了想,在美夢中死去,總好過在炎熱酷烈的沙漠中乾渴而死,她翻了個身,打算重新睡去。
這一翻身,身體下麵似乎並不是實地,還伴著嘩啦啦的水流聲。她心知不對,再次睜開眼睛,發現眼前並非沙漠,夢中的場景成真,她確實身處水底,身體已然化作一尾巨大的白魚,在清澈如碧波的水中懸浮著。
這是怎麼回事,她記得她昏迷之前明明是在沙漠之中,還差點渴死,怎麼醒來會是在甘甜的湖水中。
還有,她的徒弟十五夜呢?
想到十五夜,她奮力擺動尾鰭,向湖麵上遊去。
白驪珠在湖底安睡的時候,溯夜坐著大湖岸邊,神情複雜地看著水麵之下那尾白色大魚。
先前,他蘇醒之時,發現他和白驪珠竟緊緊貼在一起。準確地說,是他抱著白驪珠染血的手臂,鮮血從她的臂上的傷口流入他的唇舌中,女子嬌嫩的腕上全是被他咬破的齒痕。
其中最深的那一處傷疤,是她用匕首所劃破。
顯然,在他昏迷之時,是她給他喂食了自己的鮮血,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而白驪珠因為失血過多,妖力虛弱,下半身已化作魚身,奄奄一息。隻怕再差一步,就會因為脫水而死。
更讓他意外的是他身體的狀況,喝過白驪珠的鮮血之後,他身體的狀況倒是比從前好了很多。
身魂不和帶來的眩暈感也減弱了許多,就連妖能也恢複到龍神本尊三分之一的水準,甚至他能感覺到,隻要繼續食用她的鮮血,他的魂魄就能慢慢與現在的身體融合,就連徹底恢複過去的能為也不是不可能。
雖想不通為什麼,但他能感知到,他現在的身體似乎和白驪珠有著某種牽連。
他曆無妄劫死而複生這件事,說不定也與白驪珠有關。至少,也和白驪珠這個徒弟“十五夜”有關。
如果是這樣,他倒是不急著回雪頂天池了——也許隻有留在白驪珠身邊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當然,當務之急,是儘快治療白驪珠,讓她儘快蘇醒。可惜,沙漠裡寸草不生,他手邊也並沒有合適的藥物。
他想了想,白魚一族的生活離不開清澈的水源。白驪珠的昏迷一半是因為失血,一半是因為脫水,隻要讓她回到水中,她的身體就會慢慢恢複。
溯夜催動自身妖能,龐大的妖力深入腳下的土地。很快,腳下的流沙飛快下陷,流沙下方湧出清澈地泉,在這方沙漠中憑空鑿出一座大湖。湖水將兩人淹沒,白驪珠的身體也徹底化為妖形——一尾白鱗金尾的大魚。
龍神大人雖然有移山造海之能,可眼下這具身體也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實力,為造出這麼一方小湖,他的妖能幾乎耗儘了,隻好靠在湖岸邊暫時調息。
白驪珠躍出水麵,重新化為白衣上襟、金色裙裾,腰懸金鈴的曼妙女郎。
她看到十五夜好生生地坐在湖邊,舒了一口氣,關切道:“阿夜,你身體怎麼樣?我們怎麼在這裡,還有這片大湖是怎麼出現的?”
十五夜當然不會說這片湖是自己造的,道:“徒兒醒來的時候見到師父昏迷不醒,便背著師父往外走,和紀師弟他們會合,沒想到沙漠深處還有這樣的大湖。我想師父昏迷是因為脫水而致,所以便將師父放入水中休息。”
“這大湖是沙漠裡本來就有的嗎?”白驪珠輕輕蹙眉:“奇怪,我昨天在附近繞了一大圈,怎麼沒有發現?”
“沙漠這麼大,師父之前遺漏此處也說不定。”
十五夜的眼神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轉移了話題:“多謝師父你用自己的鮮血救我,如果不是師父,我現在說不定已經死了……”
白驪珠沒有再糾結大湖的事,她換上輕鬆的語氣:“你既然是我的徒兒,師父當然要對你負責。”
她看了看他的肋間,心中還是有點遺憾,明明那些珍貴的靈骨隻差一步就到手了。
轉念一想,現在的結果也還不錯。經此一遭,十五夜肯定會對她更加死心塌。他實力強大,就連羽族郡主也不是他的對手。隻要能順利登上雪頂天池,她得到龍神遺骨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虹鱗雖然值錢,但她現在已經從冤大頭紀長懷身上搞到不少錢了,當下還是龍神之心更有吸引力。
她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下午。如果今天不能走出沙漠,隻怕要在沙漠裡再耽擱一天。
白驪珠道:“徒兒,你身體恢複了嗎?”
“我已經沒事了。”十五夜點頭,試探道:“不知為何,喝過師父的血之後,我的身體好多了,師父可知個中原因?”
白驪珠微微一驚,她的血還有治病的功效?她含糊道:“這大概是因為我們是同族,血脈本就同出一源的關係。既然沒事,我們就先離開這裡,和紀長懷他們會合。在這裡耽擱了一天,耽誤了不少路程,得趕緊趕路上山才行。”
她在前方帶路,十五夜跟著她向前走。可是走了一段路,他發現不對勁了,她簡直是無頭蒼蠅一般亂轉,帶著他在沙漠中繞圈。
十五夜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師父,您知道回去的路嗎?”
白驪珠身為師父,怎麼能在徒弟麵前失了麵子。她怎麼好意思說她昨日一晚都沒有找到出路,硬著頭皮道:“當然知道了,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十五夜欲言又止,這青崖本是他的地盤,山川地形他再熟悉不過。山河圖隻是改變了一小片區域的地貌,不可能改變青崖整體的地形。她走的方向和昨日休息的營地根本就是南轅北轍。
他眼下心情不錯,覺得既然是做徒弟的,不能當麵拂了師父的麵子,不然他在白驪珠心中就愈加不如紀長懷了。
“師父今日為徒弟失了不少鮮血,徒兒也該儘一儘身為徒弟的本分。不如師父給徒兒指一個方向,徒兒背著師父回去。”
白驪珠臉上綻放燦爛笑容:“想不到徒兒你還有這等孝心,為師十分感動。”
她心想,看來紀長懷這個徒弟也沒白收,如今十五夜跟著學會孝敬師父了。
嘖嘖,有兩個孝順的徒弟,很快就可以躺平等徒兒養老了。
十五夜:“為師父分憂,是徒兒份所當為之事。”
十五夜微微躬下身子,白驪珠爬上他的後背,她指了指前方:“阿夜,你順著路往前走就是,如果太陽落山之前還沒有見到紀長懷,我們就再回湖邊休息,明天再換一個方向再試……多試幾次,總是能找到大路的……”
十五夜一陣無語。她這樣找路,能走出去才是怪事!
當然,作為一個合格的徒弟,是會去質疑自己的師父的。就算心中質疑,也應該給師父留足麵子。
他恭順地答道:“好的。”
也許是昨夜沒休息好,也許是徒弟的寬闊的後背趴著過於舒服,白驪珠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她醒來之時,天色已暮,紀長懷搭建的營地就在不遠的前方。
她開心地拍手:“我就說嘛,我是知道路的,不可能運氣每次都這麼差,你看這不是到了嗎?”
“是是,師父英明。”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十五夜嘴角微微彎起,從喉骨深處溢出一聲低笑。他背著白驪珠進入營地,將她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