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傷(1 / 1)

鳳君眼眸微斂,不再言它,隻是萬分珍重地將婚書收好,放到雲紋立櫃最下麵一層的抽屜裡。

白傲月心中恥笑,盯著他的目光仿佛藏著利箭。

鳳君,你做這副樣子給誰看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腹部竟有些鼓起來了。

每日操練,肌肉緊實的大將軍,腹部卻不甚匹配地隆起,今早太醫來請平安脈,隨著醫官往下按了按,似乎看著軟和不少。

湛凜生有孕四個月,尚且看不出肚腹隆起。他這麼快就顯懷了?

她立起身,懶得將衣擺歸整,語調也越發懶散:“鳳君身體抱恙,早些休息吧。”

程豫瑾寬大的身影將她籠罩,今日一身婚服,並未著甲胄,卻依然是寒冰冷霜的肅殺感。寬廣的袖袍從掌心滑下,似看穿般不與她計較:“月兒,你我之間,還需要這些虛禮嗎?”

今日才是他們的大日子,三個月前的祠堂偏殿……程豫瑾一直不願去回想。但常年兵旅生涯,使得他時刻都保持清醒。因而直到此刻,那一晚發生的每一個瞬間都清晰而深刻地記著。

這一晚他們才該圓滿的,饒是看出白傲月興致缺缺,也隻當她是累了。

修長手指緩緩描摹她的臉頰,指腹和掌指關節處都覆著一層粗糙的繭:“月兒出落得這般標誌了。”

他的指尖停在那處淚痣,白傲月忽然攥住他的掌心:“豫瑾,此刻,你看到的,是哪個月兒?”

心裡猛地刺痛了一下,她懷疑他的真心?大將軍笑容僵在臉上:“怎麼這麼問?”

白傲月猛地把他推開,程豫瑾後腰撞在桌角,反手捂住,不敢動了。

“你、你怎麼了?”白傲月也覺察出不對了,想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恐怕是舊傷犯了。

仿佛兜頭一盆涼水衝散了方才的頭腦發熱,她趕忙扶他坐下,“傷到哪兒了?”

殿中掌了燈,程豫瑾雖不言,臉上殘存的痛色卻清晰可辨。

他仍是開口安慰她:“我沒事,月兒早些休息罷。”

白傲月卻不動,隻是指尖順著他的腰側緩慢攀移,語氣中滿是嗔怪:“豫瑾跟我客氣什麼,你忘了,你的這處腰傷,還是在陶先生那裡,我給你敷的藥。”

他的神情柔和不少,似是追憶起舊日時光。

白傲月摸索到那處傷疤,他身上的每一處舊傷,她都一清二楚。

柔白的嫩手從他中衣裡探入,溫涼指腹擦過他的後腰。

程豫瑾慌亂握住她作亂的小手,不自在地跟她格開一點距離,偏過頭去道:“不是這裡。”

白傲月又從另一側探進另一隻手,環抱住他勁腰:“是這兒?”

“也不是,不疼的,月兒彆擔心。”程豫瑾深吸幾口。

白傲月納悶,他後腰就這兩處傷,一處是三年前吳城之戰被刺的,一處是七年前涼川之戰落下的箭傷。正想著,右手掌腕處蹭到一處繃帶,白傲月一怔,隨即像蹭到火舌一樣彈開了手。

是處新傷!

是處她不知道的新傷!

是處她不知道的、他為姐姐而戰的新傷!

指尖用力,對準那處,狠狠摁了下去。

程豫瑾倒抽一口涼氣,向來隱忍之人,此刻在她麵前無所遁形,白傲月卻得逞般,感受著重新裂翻開的皮肉,問道:“疼嗎?”

“還好。”

你是為我疼還是為姐姐疼?

她看著那個礙事的肚子,在腹頂順著往下用蠻力推下去。

程豫瑾絲毫不防備她這般舉動,隻以為她是要給他揉腹,哪曉得腹中掙紮更甚,竟緩緩有了墜勢。

程豫瑾要握住她的手腕,被白傲月輕巧避開了,手下力道不減。

程豫瑾驚詫她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又何以泄恨般按揉他的肚子。

“唔……月兒,彆——”

他反應過來她在乾什麼,難以置信地望著她,左手顫抖著攥住她的小手,不許她再推:“你不想要它?”

白傲月絲毫不讓,維持著按壓的姿勢,甚至俯身逼得更近了些,眼睫輕顫,竟有細碎的水珠:“帶著這麼個累贅,怎麼上戰場?我幫你,你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不!”隨著白傲月再次狠按了一把,也分不清是傷口痛還是腹痛,更分不清聲音裡是抽氣還是冷嘶,程豫瑾道:“我從未當它是累贅,我要好好把它生下來。”

直到看著向來堅強慣了的人,此刻終於流露出一絲示弱的情緒,白傲月才微微收力,卻仍不肯後退半分。

“月兒,我有些腹痛,請太醫過來一趟吧。”

衣衫下傳來血腥味,白傲月掀開,他的中衣已被染紅。

她登時被嚇醒了。

她從未見程豫瑾這麼難受過,縱使在戰場上被人砍了幾刀,都不曾見他皺過眉頭。

白傲月也心慌了,吩咐小路子趕緊讓太醫過來。

她垂手立在一側,一時忘了自己是皇帝,倒還是那時做了錯事被打手心的小學徒。

年少時,程豫瑾掌罰,眸中滿是責備,不似現在,隻是頹然垂眸,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太醫匆匆趕來,程豫瑾被安置在榻上,褪去上身衣衫,露出光|裸的肩膀。

“陛下,你先出去。”他也不叫她月兒了。

程豫瑾此刻麵上有一絲罕見驚慌,汗珠從下頜滴落領口,攥住腹部衣衫的手青筋暴起。

白傲月便去外麵等,見他身旁服侍的一個小仆有些眼生,對他那處傷卻是見慣了似的,便叫過來問了幾句:“怎麼回事?”

那人回稟道:“大將軍的傷乃是在平州作戰時,被流矢射中,又從馬上跌落。先帝去後,大將軍傷痛不已,連日操勞,太醫說是、說是……”

他年方弱冠,尚未娶親,這要叫他怎麼說出“動了胎氣”這種話。

“是麼……”白傲月聽罷,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對太醫道,“你們可得好好給大將軍治傷。”

她便也不叫他豫瑾。

那小仆本有心提提先帝,讓當今陛下看在皇姐的麵上,也多心疼心疼鳳君,誰知說完了,陛下臉色更難看了。

程豫瑾伸出右手,堪堪攥住她的一截衣袖:“先、保孩子!”

寢殿裡血腥味彌漫,竟不知是傷口的血,還是身下的血。

白傲月雙目刺痛,這般時候了,他想的還是先保住他和姐姐的孩子。

白傲月施令:“先治傷!”

“唔,孩子,不好……”

自三月來,太醫一直都說胎象穩固,否則他也不會堅持親身上戰場,怎的今日隻是推了幾下,就有種下墜感。

白傲月對其餘宮人道:“你們先出去,朕在這裡守著。”

那小仆再不放心,也隻能用眼神示意太醫,接著退了出去。

白傲月對醫官道:“先給大將軍治箭傷。”

醫官冒著汗,抬頭瞧了一眼仍舊死死捂住腹部的程豫瑾。

長腿微微蜷起,無意識地護著小腹。

“快啊,把藥拿來。”程豫瑾倒像久病成醫似的,吩咐下去,小醫僮便立即去熬藥,白傲月心知看來這種情況他們都是見慣了的,怎麼從沒有人向她稟報呢。

白傲月上前一步:“先治傷,這是聖旨!”

太醫額頭直冒汗,在宮裡當差就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日子,治好了治壞了治死了全聽主子一句“提頭來見。”

被白傲月這麼一壓,倒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醫官將酒精倒在帕子上,將傷口周圍清洗乾淨,程豫瑾閉目躺著,除了唇色淺白,沒有絲毫動靜。

藥酒浸入皮肉,程豫瑾隻是皺了皺眉。

白傲月關切問道:“怎麼樣,有沒有大礙?”

醫官鬆了口氣:“回陛下,沒事的,傷口不曾傷及臟腑。隻是這位置正好壓在胞宮的經脈上,孩子能不能保住,要聽天由命了。”

程豫瑾仰起半個身子,剛包紮好的傷口又裂開,他也全然不顧:“先生,一定要替我保住胎兒,勞煩先生了。”

“大將軍,您不可亂動啊,傷口反複會加重的。”

白傲月悄無聲息將袖子從他手中抽出,眼神裡全是漠然。

為了姐姐的孩子,他竟不顧自己的身子了。

也是,除了肚子裡那個,他再也沒有彆的姐姐的東西了。

醫官施了幾根銀針在他胸腹大穴,程豫瑾的呼吸逐漸平緩。

棉絮飛了出來,白傲月與醫官對視一眼,再去看他掌下,竟已濡濕一片。

“將軍,忍一忍。”

白傲月恍惚覺得,自己手心竟也出了一層薄汗。

一根更粗的銀針,從他腹側刺入。

饒是有所準備,程豫瑾還是不受控製地痙攣一下。

“忍一忍,馬上就好。”

程豫瑾右手狠狠攥住衾被,不發一言。

腹內漸漸有了動靜,銀針撤去,程豫瑾有些難耐地將頭轉到一邊,將喉中破碎呻吟都埋在枕中。

白傲月從未見他如此痛過,她心中的程豫瑾堅毅如天神,是能在刀槍下護她安全之人。可如今瞧得真真切切,腹動如擂鼓,換了嬌生慣養的小公子,隻怕吃不住。

腹痛如此折磨人,她竟從來不知道。

湛凜生撐著輪椅,兀自忍痛的模樣浮現腦海。

他也會這麼痛麼,她竟從來沒有關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