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鬼打牆(1 / 1)

卻說秦始皇陵外,煙霞客與驪山娘娘的戰鬥已經持續了許久,天地之間,紅影與青衫交錯,二人打得你來我往,分不出勝負。

隻見驪山娘娘紅袖揮動,一時之間,山體震動,四周飛出無數巨石,如流星一般,向煙霞客砸去。

煙霞客眉頭緊鎖,腳踏罡步,身形如風,桃木劍一揮,口中念咒,劍飛出數道金光,化作屏障,將巨石流星炸了個粉碎。

他暗道不好。

二十年前,煙霞客與覺慧、覺順三人一起費勁心力,才將驪山娘娘的半個元神封在這雕像之中。二十年過去,沒想到,卻隻剩他孤身一人,又來到這驪山之中,與驪山娘娘打得有來有回。

如今他竟生出一絲獨木難支之感。

無奈,煙霞客隻能使出絕技。他咬破指尖,在桃木劍上畫下一道複雜的符咒,桃木劍一揮,劍風中飛竄出一條金色巨蛇,直向驪山娘娘撲去。

驪山娘娘冷笑一聲:“二十年過去了,還是這一招!”

她仿佛早就琢磨出了應對之策,紅影在空中旋轉,化出無數分身。紅影被金色的巨蛇逐個擊散,又重新凝聚,仿佛不死不滅。

然而,驪山娘娘的真身隱在眾多紅影之後,倏地衝出來,直直衝著煙霞客麵門而來。

他急轉身來,紅影從他耳旁擦過,劃出了一串血珠。

她得意地一笑,嘲諷道:“煙霞客,你老了。”

“廢話!眨眼二十年,是人當然會老!可不像你這驪山老妖!”

聽煙霞客叫她“老妖”,她氣得發髻倏地散開,青絲飄揚在風中,明豔的臉更縣嗔怒瘋狂。

“閉嘴!”

她又朝煙霞客撲來。

煙霞客向後一躍,與她拉開距離,手中桃木劍猛然一收,雙手合十,口中默念真言:“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隨著念誦,他的周身逐照射出金色的光芒,光芒似乎凝聚成一朵巨大的蓮花虛影。金色蓮花緩緩綻放,輕柔地拂在紅影之上,叫驪山娘娘靠近不得。

驪山娘娘不能近身,沒想到這道士竟會這一招。她眼中閃過一絲忌憚,怒喝道:“煙霞客,你果然低劣下流,竟偷學佛家絕學!”

“你這驪山老妖,打不過就罵人!”

煙霞客當年遊曆大唐,與覺慧、覺順二人談佛論道,自然也學了幾招佛家招數,使的便是一個出其不意,常叫各路鬼神妖怪猝不及防。

又與驪山娘娘過了十來招,煙霞客卻是眉頭緊鎖,雖說此時他略占上風,但他心中中清楚,驪山娘娘就是驪山本身,妖力源源不斷,再如此耗下去,自己未必能撐到最後。

煙霞客雖心中焦急,但麵上依舊冷靜。他猛然退後數步,桃木劍一揮,架在木雕的頸項上,威脅道:“驪山老妖,住手!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毀了這木雕,讓你這半個元神永遠消散!”

“煙霞客,你敢!”

煙霞客冷笑一聲:“我為何不敢?二十年前,是我那兩位兄弟慈悲心腸,隻封了你半個元神!今日你若叫我徒兒死在了你這驪山之中,你自然要拿命來償!”

二人僵持之中,驪山恢複了一時的平靜,正巧此時,一抹碧藍色朝著煙霞客飛來。

三寶急匆匆地停在他肩膀上,隻言簡意賅,將舒慈與杜月恒二人掉入秦始皇陵之事相告。

煙霞客心下鬆了口氣,“好好好,我這呆徒兒和杜諶義的倒黴兒子命不該絕!”

他又對驪山娘娘道:“驪山老妖,今日算你走了大運,隻要你幫我將呆徒兒撈出來,今日之恩怨我便大人大量,既往不咎!把你這木雕繼續留在這驪山裡麵!”

原是當年佛道三人並不想取驪山娘娘性命,隻是將其半個元神封印在此處,叫她再不能自由地離開驪山。

誰知驪山娘娘根本不管他,又擺開架勢,雙手向大地一拍,一條巨大的裂縫向煙霞客腳下延伸。

煙霞客氣得大罵:“驪山老妖,我本念著我那兩位兄弟的慈悲,今日沒有動你這半個元神分毫,與你好生商量!你卻偏偏不領情!”

說罷,他就將手裡的木雕向那裂縫裡一扔。

“煙霞客!你!!”

驪山娘娘氣急敗壞,雙手又一拍地,那裂縫立刻戛然而止,迅速地合上。

然後,從大地深處彈出了那隻木雕。

煙霞客飛身接住,掏出符紙,將木雕放在地上,速速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定此物於方寸,不動如山,不移如嶽,急急如律令!”

他將符咒往木雕上一貼,這下,驪山娘娘的半個元神又被縛在了驪山的大地上。

煙霞客道:“我說話算話,還和以前一樣,這地縛咒你揭不下來,你這半個元神仍在驪山之中。”

驪山娘娘咬牙切齒,知道今日殺煙霞客不成,再打下去必是兩敗俱傷。

“找到你那兩個徒兒就給我趕緊滾!”

***

這邊廂,驪山地下黑暗的甬道中,兩團微弱的火光搖曳行進,照亮四壁,映在舒慈與杜月恒臉上。

二人誰也不說話,俱是麵無表情。並肩向前走著。打眼一望好像兩隻遲鈍麻木的陶俑,在這巨大的地宮中站崗巡邏。

這裡很黑很靜,隻能聽到火符燒得劈裡啪啦和二人的心跳聲。

與在幻境中所見不同,這條甬道又直又長,並沒有分叉路口。

這路越是筆直,就越顯得詭異,越是深不可測,像通向未知的深淵。

奇怪的是,舒慈竟不覺得有異,仿佛這裡就該是如此,篤定地繼續向前行進。

地底的空氣越來越渾濁沉重,又濕又冷,是陳腐的泥土的腥味,混著從千年前的青銅裡滲出來的鐵鏽味道。

舒慈隻覺得腦袋也跟著遲緩起來,好像回到了剛才的壁畫之中——

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清醒過來,立刻火符一轉,去查看杜月恒。

隻見他同樣雙眼呆滯,拖著兩條腿,行屍走肉般跟在她身邊。

舒慈一把抓住他的手,搖搖了他:“杜月恒,杜月恒?”

杜月恒如夢初醒,眼前似迷霧散去:“舒姑娘,我們這是走了多久了?”

舒慈搖搖頭,這地宮之中的時間好像凝固住了,她絲毫沒有察覺到時光流逝。

隻見杜月恒還沒正常一會,臉又僵住了,仿佛被她身後的什麼東西吸走了目光,眼睛瞪大,又呆滯又恐懼。

他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舒慈的背後。

舒慈回頭一看。

隻是這一看,便叫她腦袋“嗡”的一聲,周身如墜冰窟,好像一隻無形的手拽了一下她的心臟。

她身後的壁畫上,仍是繪著那支莊嚴的送葬隊伍,領頭的方士托著一隻精巧的香爐。他身後的人們皆著黑衫,臣子們悲痛不已,士兵護送著馬車,拉著一隻巨大的青銅棺材。眾人肅穆地緩緩向前。

舒慈咽了咽唾沫,想都不想,抬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舒姑娘,你這是乾什麼!”

杜月恒驚叫。

臉上的痛感真實,還好,現在不是幻境。

舒慈穩住心神,將手上的火符給杜月恒拿著,接著飛快地抬手,給了他一耳光。

“哎喲!”

這一下力道極大,扇得杜月恒彎腰,他捂著臉,迷惑又憤憤道:“舒慈!你乾什麼!”

不等杜月恒回過神來,舒慈雙手將他的臉捧起來,將他的臉頰擠成一團,力道很大。

舒慈扳過他的臉,強迫他看著自己。

她一雙鳳眼映在火光中,雖然左眼像蒙著一層薄紗,但眼神永遠是神采飛揚。那雙眼睛不笑的時候淩厲,笑起來的時候像新月。此時正專注認真地看著他。

舒慈冰涼的手貼在他臉上發燙的地方,杜月恒的臉本來隻有一邊是紅的,現在整個都像快要燒起來。

“哎,你……”

“杜月恒,你聽我說,”舒慈開口,“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我得確保我們沒有中幻術。”

“那你也可以輕點嘛……”杜月恒嘟囔一句。

舒慈飛速瞟了一眼壁畫,又將眼神移回來,語氣肯定:“我們遇上了鬼打牆。

“我聽師父說過,這鬼打牆是一種陣法。這壁畫雖然看上去與我跌入的幻境的那副一樣,但其中的細節與我之前所見有不同……我懷疑,這壁畫正是陣法本身。”

“你是說,這壁畫上施了雙重法術?”

杜月恒思索著,像是突然有不好的預感,甩頭想掙脫開來。

舒慈沒有放開他,仍是直視他的雙眼道:“我必須再進去一次……搞清楚這壁畫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行!”

“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身處地下何處,想找到回去的路與三寶彙合就必須破了這鬼打牆!否則,我們恐怕會被困在這甬道中一輩子……”

舒慈堅定:“你留在外麵。記住,千萬千萬不能去看壁畫,隨時注意我的情形,一旦有了異常,就像剛剛一樣給我來一下子。”

杜月恒想起方才舒慈癡癡傻傻的樣子,心有餘悸,問道:“如果你永遠地留在了這壁畫之中,會是什麼樣子?”

舒慈慘淡一笑:“我不知道,或許會像高湛一樣,瘋瘋癲癲,失了神智……若是那樣,就隻能拜托你想辦法把我抬出這地宮了……若是那時,不知道師父能不能救我?”

“不。”

他又覺得這否定很突兀似的,輕輕加上了一句:“我不會讓你留在壁畫裡麵的。”

***

舒慈深吸一口氣,再次入神地盯著那副壁畫,果然,牆上的線條又蠕動了起來,眼前的畫麵旋轉,她的身體失去了重量。

當畫麵再清晰,她已經輕飄飄地落在了一千年前的土地上。

有了上次的經驗,舒慈熟練地混入了送葬的隊伍中。

開頭還是一樣,她看見這龐大的送葬隊伍,最開頭是方士帶領,中間是慟哭的臣子,士兵行進在兩側,保護那巨大的青銅棺槨。

她眯起眼睛來仔細尋找,終於在隊伍的開頭找到了那個人——

那方士身穿白袍,蓄著絡腮胡,手持香爐,目光平靜,既沒有臣子的悲痛,又不像其他方士的神情木然。

舒慈可以肯定,在她的記憶裡,上一次在隊伍最前端的也是這方士,但那時他拿的是法器,拋灑的是符紙——絕不是香爐。

她在人群中穿梭,跑得很著急,甚至撞到了幾個人身上,很快便跟上了那最前麵的方士。

沒有人注意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不知行進了多久,隊伍停在了墓道口,門口仍坐著那兩隻奇異的鎮墓獸。同樣的,十幾個壯漢抬起青銅棺槨,方士們也跟著走進了地宮之中。

舒慈緊跟著他們,這一次的墓道似乎和現實中的一樣了,沒有分叉,筆直地向前。

但方士們和上一次不一樣了,他們不再散作一團各念各的,而是默契地排成一列,整齊地念誦著經文。

舒慈仔細聽,他們反複念誦著:九龍長生,九龍長生,九龍長生……

她一開始頭皮發麻,不知為何又出現這四個字,可一旦想得入神,卻好像聽得習慣了,竟對這經文有了幾分親切之感——

她趕緊捂住耳朵,重新集中注意力集中到那領頭的身上。她越過一個有一個方士,到了隊伍前頭,隻管跟著他走在這狹長而沒有儘頭的通道中。

她跟著他走了很久了很久,一時之間,舒慈竟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跟著離開了甬道,來到了一扇石門前。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脫離了隊伍。

她放下手來,那整齊的念誦聲已經聽不見了。

這時,麵前的石門竟然自己緩緩打開來,隻見一團幽微的光從裡麵透出來。

那方士已經閃身進了門。

舒慈立在門口,她還有幾分殘存的理智,希望能控製住自己的雙腿。可她已經不能思考了,她又冷又困,那微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甚至透出了一點溫馨,好像一根手指,招呼她進來。

於是,她抬腿走了進去。

她眼前出現了幾百幾千個士兵,排列整齊——或站立,或騎馬,或半蹲在地,目光炯炯有神。或手執長矛,或拉滿弓箭,或抽劍出鞘,皆是嚴陣以待。他們目不轉睛地直視著舒慈這個不速之客,仿佛隻要一聲令下,便可立即將她碾為齏粉。

舒慈腿一軟,坐在地上,捂住嘴巴,既怕自己尖叫出聲驚擾了他們,又怕自己的心臟從嘴裡跳出來。

好像過了幾百年那麼久,她才回過神來,借著幽微的光看清——這些士兵也是陶俑燒製,隻是工匠技藝精湛,陶俑過於逼真。

她的心跳聲終於平穩下來,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這才看明白了,那光源是從牆壁上的長明燈而來。

這裡應該是秦始皇陵的一間耳室,那些士兵陶俑或許是秦始皇的陪葬品,陪著他在地下繼續四方征戰,繼續成就他的千秋偉業……

為什麼這一次,她會來到這個地方?她從來沒在壁畫中看到過這情景,難道她已經不在壁畫之中了?

舒慈來不及多想,緩過氣來,又開始尋找那白衣的方士。

隻見眼角白影一閃,舒慈想也不想立刻追了上去,她跑得氣喘籲籲,這裡雖是存放陪葬品的地方,卻是寬敞無比,似乎比整個唐皇宮還大。

他們越過一排又一排士兵,終於在方陣的最後排停下了。

那裡停著幾輛戰車,那方士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戰車上,托著香爐,似乎在等著舒慈追過來。

“你是誰?”

見她過來了,那方士突然開口。

他明明看上去隻是中年人,聲音卻蒼老得可怕,好像真的從一千年前傳來的,腐朽的,古老的,從恐懼中擠出來的聲音。

一種最深、最詭異、最不可名狀的恐懼抓住了舒慈的心臟,又蔓延到她的指尖——他怎麼可能看見她!

這幻境裡的人不是都當她不存在嗎?他又是何時發現她的?他是故意引她來這裡的嗎……一連串的疑問幾乎讓舒慈的神經爆炸,她想轉身就逃,卻怎麼也不能動作。

“你也是來尋九龍長生的嗎?”那方士又問。

九龍長生?舒慈不懂這是什麼意思,隻能硬著頭皮搖了搖頭。

方士笑了笑,一手將香爐蓋子掀開,輕輕一抖,掉出來一隻拇指那麼大,橢圓形的,軟綿綿的,似乎有生命一樣,輕輕蠕動著的東西。

那東西比舒慈見過的任何的黑都要黑,比長安城的夜空、外麵漆黑的甬道、杜月恒的瞳孔還要黑……

“看你心誠,追我到了這裡,今日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作九龍長生。”

說著,他笑著用兩根手指將那東西撚起來,揚起頭來。

他一口將那東西吞掉了。

——“舒慈!醒醒啊!”

隻見方士從頭道腳地裂開了。

他的臉、手臂、眼珠,一切露在外麵的器官都在急速地萎縮,一張皮好像被吸進了身上那條裂口裡——

舒慈顧不上心臟會不會跳出來了,她要喊,這是世間最可怕的東西,但卻出不了聲。她要逃,逃離最恐怖的深淵,但她動彈不得。

——“舒慈!!!”

那裂口好像浮在黑暗的半空中,過了一會,又或許是過了幾百幾千年,那裂口裡終於爬出來一條蟲。

巨蟲。

這巨蟲比舒慈見過的那隻大多了,它有千足萬足,,似蜈蚣、蚰蜒,卻比蜈蚣大出幾萬倍,幾乎有舒慈整個人那麼高。

又是這巨蟲。

舒慈無言地勾了勾嘴角,原來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會想笑——

這一切一定都是幻術!她想明白了,不是什麼鬼打牆,這是一層又一層的幻術,是秦始皇、方士還有晁不疑合起夥來編織的幻術!不然為何這巨蟲如鬼魅一般跟著她、纏著她、粘著她!

那巨蟲好像看懂了她的心思,在地上蜿蜒著爬行過來,用後足和身子立了起來——

“看明白了嗎?”它說,那聲音不再蒼老,變得尖細的,嗡嗡的。

但聲音不是蟲子發出來的。

它的胸前長了一張人臉。

是那方士的臉在巨蟲胸口,他靜靜地看著舒慈,開口道:“這便是九龍長生。”

——“舒慈,這一下我不客氣了!”

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舒慈呆呆地望著那張臉,大唐長安是虛幻的嗎,隻有這最深最冷的地下才是真實的。

不過,杜月恒一定是假的,不然為什麼還沒有來救她呢?

原來她不是回到了壁畫之中,或許她根本沒有離開這壁畫。

她想明白了,她真的要成為這壁畫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