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左胡右麵麵相覷,二人來自西域,自然是不知道漢人自古便有在墓穴門口放置陶俑神獸以保佑墓主人死後安寧的習慣。更不知道,大約一千年前,秦嶺以北,渭河橫貫之處,曾經還有一個強盛的帝國,它的主人正是天下的第一個皇帝——秦始皇。
如今,他正安眠於驪山之下。
“舒姑娘,師父,咱們是不是得去一趟驪山?”杜月恒見氣氛忽然嚴肅沉悶,便開口問道。
舒慈此時憂思重重,見煙霞客一向滿不在乎的臉上亦是凝重,聽了杜月恒這蠢問題又流露出厭煩之情。她便出聲解釋道:“杜公子,關中一帶,從周天子一統天下至高宗立國,自古以來便是都城之所在。長安城外更是古墓皇陵遍地,因此盜墓賊活動尤為猖獗。
“相傳,耀州節度使溫韜就曾盜了皇陵十餘座,其中甚至有唐太宗的昭陵。可是,一千年過去了,秦始皇陵還未曾有人盜掘,你可知道,這是何故呢?”
杜月恒沉吟半晌答道:“秦始皇陵的準確位置沒有典籍記載。隻有《史記》中提過,皇陵規模巨大,內設機關防禦,又以水銀封存。不要說這皇陵找都找不到,即使找到了,普通人進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司馬遷《史記》載,令匠作機駑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沒錯,”舒慈點了點頭,“驪山之下正是如此神秘森嚴之地……”
如今,卻叫一個倭人在其中召出了鎮墓獸!這晁不疑究竟有何法術?他又到底有什麼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舒慈克製震動,心底又莫名升出一絲不可言狀的恐懼,“茲事體大,不要說我們三人,怕是大理寺、尚書令來了也難以招架。”
舒慈說完,忍不住瞄了一眼煙霞客——若她師父能夠直通聖人麵前,或許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煙霞客似乎也此及此處,與舒慈對視一眼,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既是如此,不管他便是!呆徒,你該點卯的點卯,該查案的查案。我該修行的修行,該作法的做法。”
他舉起酒葫蘆,飲一口酒,長歎一口氣道:“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事情鬨大了自然有人會尋我二人!”
杜月恒聽得雲裡霧裡,不比胡左胡右二人聰明多少。見師徒二人紛紛起身,隻能跟上。
沒想到,剛出了茶鋪,行至街市上,卻見一群頭戴兜鍪,身著缺胯袍鎖子甲的神策軍朝三人迎麵而來。
“不好!”煙霞客低聲罵道。
不等幾人反應,他便提神運氣,又要施展淩波微步,轉身欲朝反方向開溜。
“煙霞真人——請留步!——東宮有請!”
那領隊的神策軍見煙霞客起勢要跑,立刻高聲叫道。
這一聲喊,讓行人紛紛駐足側目,熱鬨的街市一時間鴉雀無聲,反倒叫煙霞客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硬生生停住了腳步。
隻見那領頭的頭戴鳳翅兜鍪,好不神氣威風,走到煙霞客跟前便做了個“請”的手勢,意思是請煙霞客與他們同去。
“這是什麼意思?”煙霞客不滿皺眉,“你們這是請人還是抓人?”
“煙霞真人,在下多有得罪,”那領頭的拱手欠身,彬彬有禮道:“太子殿下下了旨,今日就要見到煙霞真人。隻是煙霞真人神通廣大,這才召了我們幾個人來迎。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煙霞真人海涵。”
可這話音一落,又上來兩名神策軍,抽刀半出鞘,閃出幾道寒光。
舒慈見這幾人威脅煙霞客,便想上前與那領頭的辯上兩句,卻被煙霞客用力一瞪。杜月恒也悄悄出手,將她拉在身邊。
看來煙霞客這下是非去不可。
他冷哼一聲,轉臉對舒慈道:“呆徒,彆忘了我剛才說的話——該點卯的點卯,該查案的查案。”然後伏在杜月恒耳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替我問你爹好。”
說完,便一甩袖子,背著手,跟著那神策軍而去。
神策軍一走,街市上又“哄”地一聲恢複人聲鼎沸,一片嘩然。
今日之事很快就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說那神策軍在大街上綁了一名鶴發童顏,道行了得的道士,定是那太子又尋得了什麼真人謫仙,又要給聖人行什麼儀式,驅什麼妖魔!
煙霞客跟著神策軍,不出半個時辰,便到了太子靖王李承昭宮中。
殿內此刻,隻有李承昭一人正坐,拿著一卷書信仔細研讀。
他眉頭微蹙,神情全神貫注,仿佛渾然不知殿上進來一個人。
煙霞客背著手,板著一張臉,既不出聲,也不行禮,隻是靜靜地等著。
約摸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李承昭才終於抬頭,好像剛剛注意到煙霞客似的,輕輕開口道:“煙霞真人,你來了?”
煙霞客不答。
隻見李承昭眉如遠山,眼神如利劍出鞘,鋒芒畢露,是叫人無法回避的壓迫,真真是皇子氣相。
他隻有三十五歲上下,作為一個男人來說,他還很年輕。但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又有些太遲了——秦始皇統一六國時三十九歲,漢武帝繼位時時年十六歲……
比之今朝祖先,太宗而立之年弑兄奪位,開貞觀之治;玄宗二十七歲發動唐隆政變,創開元盛世……
李承昭已經等不了了。
隻聽他沉聲問道:“煙霞真人,你前日進宮,聽說與聖人探討道法。”
煙霞客點點頭,仍是繃著臉。他不想回答李承昭。
李承昭將手中的書信拿起來,一字一頓地對照念道“煙霞客行道教祈福儀式後,聖人問:‘傳說道祖太上老君活了兩百歲,這普天之下是否真有長生不老之法?真人是如何看法?煙霞客答:‘天地間陰陽輪轉,便生雌雄。因此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才能代代更替。此為自然之數,貧道認為,不可易也。(注)’
“聖人問:‘朕請術士煉丹藥延年益壽,這處方請煙霞真人過目,真人又是何看法?’煙霞客答:‘丹藥為修道之要法,然於長生不老,效用未甚大也’。”
這話正是煙霞客在大殿之上與聖人所說,一字不多,一字不漏。
煙霞客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臉上卻生出了幾分忌憚。
李承昭見這話起了效果,露出了笑容,那笑發自真心,幸災樂禍,得意洋洋。
“煙霞真人,我踏破鐵鞋,尋大唐各處道觀,費儘千幸萬苦,這才請到您這麼一位法力無邊的真人天師。”他漸漸提高聲音,“可不是請你來與聖人說這樣的話的!”
煙霞客麵上不卑不亢,回道:“貧道還是那句話——殿下要貧道做的事情,貧道恐怕愛莫能助。”
李承昭眼神一變,那雙瞳變得很深,隻有無儘的狠厲與陰桀,與煙霞客怒目而視。
他“唰”地一聲,將那信紙丟到煙霞客腳邊。
煙霞客麵不改色。
李承昭氣極反笑,勾起嘴角,意味深長,暗藏殺機。
他慢悠悠地道:“話說回來,我這幾日才知,原來煙霞真人二十年前曾在大唐各處遊曆,在長安城中,曾與天仁寺的覺慧、覺順大師共同論佛議道,辯佛道之高低……”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一邊觀察著煙霞客,一邊慢慢說道:“那時,皇祖父推崇佛教,我姑姑嘉陽公主也在天仁寺修行……”
聽了這話,煙霞客那雙冷淡的瞳孔突然有了些微的抖動,回話道:“貧道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承昭眉毛上挑,假裝驚訝之態,好似要好好戲弄煙霞客一番:“哎呀,原來煙霞真人真的認識我姑姑!”
煙霞客閉上嘴巴,不再回話。
李承昭又在笑,他話鋒一轉,“可是,自煙霞真人,自那日你儀式後,聖人卻又是一病不起——”
“煙霞客,我以為你真是仙人大師,才請你入宮為大唐祈福。”
他“嘭”地一聲一拍桌子,“沒想到,你竟然是個騙子!”
“……”
“不過,看在你是我姑姑的故人的份上,那我便是不追究了。”
李承昭不笑了,終於露出太子之尊應有的冷酷之態。
他好像覺得煙霞客很沒有意思,又說:“隻是今日起,你永遠不要在長安出現了。”
***
這邊廂,舒慈與杜月恒留在原地,二人雖是不能全解其意,但還是按照煙霞客的話,一個趕忙回了緝妖司,一個馬不停蹄地回了杜府。
卻說舒慈回了大理寺,又往那證物司去,徑自就找那佛頭石妖。
石妖被困在包袱裡將近半個月,早就是昏天黑地,百無聊賴,一重見光明便又開始沒完沒了:“官奶奶,你終於來了!上次你可是說不把我放進這包袱裡麵!你可不知道在裡麵過的是什麼年月——今天還是我們天觀十六年嗎……我以為已經天觀一百一十六年啦!”
“你今天老實回我的話,”舒慈將它放在桌上,與它那雙又鼓又突的眼睛對視道:“我這次說話算話,絕對不把你放進去!”
那佛頭瞪她,似乎很不相信:“官奶奶,做人言而有信,你可不能又誆小佛啊……”
舒慈不等它說完,便將那巨蟲七零八碎的屍體從包袱裡拿到它眼前:
“你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你那日在青龍寺所見,那女子身體裡爬出來的?”
“啊!!!”
佛頭發出一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