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經書(1 / 1)

長安的夜是冰冷的,今日天空不見一絲烏雲,隻有一輪下弦月,明亮如銀。

悟塵在牢房中結跏趺坐,屏息凝神。

月光透過窗格,灑在他身上,又投影出窗格一方一方的陰影。

他在等。

青龍寺的舍利雖然找到了,但金吾衛並沒有放悟塵離開。

經書仍未找到,他的嫌疑還未洗清。

他閉上眼睛,一個個念頭像水中屏息時冒起的氣泡——那些金吾衛知道經書的內容嗎?不,他們肯定不知道。覺順知道經書的內容嗎?明明是大理寺的來問話,為何金吾衛又要辦理此案?

……真是倒黴啊,那日竟在青龍寺碰上那慘死的女子,或許不應該報官……

阿彌陀佛。

他試著將念頭清空,吐納呼吸,聚精會神——所謂冥想,即是尋找“空”。

不為事物之外相所迷惑,領悟世間一切的本質,變化即是空,無常亦是空。

這時,那地上月光的投影突然隆起一塊陰影,那陰影跳下來,是一隻巨大的蟾蜍。

接著,“啵”地一聲,那蟾蜍就變成了人形。

碧波仙人站起來,對悟塵很是恭敬的樣子,雙手合十道:“悟塵大師,我來晚了。”

悟塵點點頭,仍是閉著眼。

碧波仙人見他不答,低下頭,緩緩開口道:“大師,那舍利……被一個歹人給搶了去。”

“我知道。”

“是,大師自然什麼都知道。”

“碧波,我將那舍利贈與你,是助你康複,完成你的修行。或許你仍是塵心未絕,佛緣尚淺。”悟塵說。

碧波仙人那醜陋的臉上滿是真心的愧疚:“大師,是我錯了。您將青龍寺的舍利給我,我卻帶去賭場,我真是該死啊!我千不該萬不該浪費了您的苦心……

“那日的歹人極為古怪,她左眼閃了道光,竟看穿了我的真身……現在外麵到處都是我的通緝令……因此才來遲了……”

悟塵終於睜開眼:“碧波,不必自責。”

碧波仙人的表情緩和了,舒了口氣,鞠躬道:“多謝大師。”

兩人又安靜了一會,悟塵的聲音又響起來。

“明日,你將青龍寺的那卷經書交給金吾衛。”

“什麼?!可是……”

“馬上就是佛誕節了。”

悟塵既不作回答,也沒有解釋,神色仍是不喜不悲不懼。

他的語氣裡沒有威脅,亦不是歎息,聽不到一點塵世的情感,像寺廟的鐘聲一般回響,叫人不得拒絕。

碧波仙人低垂下頭:“是,不能耽誤您的大事。”

說罷,他又變回了蟾蜍,想要離去。

悟塵卻又對他說:“等等,我還要一樣東西。”

***

四月初六,長安城天氣轉暖,春日和煦,正是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前日敖瑞被救後,回家養傷。緝妖司就隻剩下舒慈和三寶,舒慈又得忙著處理胡阿烈案子的公文,牡丹的案子進展緩慢。

說起牡丹的案子,舒慈就不免想起杜月恒。

上次她們一起將敖瑞送回去後,又一起牽著馬,沉默地走了一會。還是舒慈先開口道:“杜公子,今日多謝你來救敖瑞。”

那杜月恒語帶揶揄道:“那日在蟲子廟,是敖瑞救了我,我今日救他,本就是我該做的,有什麼好謝的?”

舒慈心道這杜公子不知犯了什麼渾,難道是責怪自己來的晚了?便回道:“是舒慈辦事不力,大理寺的來遲了,還請公子見諒。”

杜月恒嘖了一聲,有些生氣,無奈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他的聲音反倒低了下去:“你怎麼把我爹叫來了?”

那語氣有一點責備,又有一點失落。

舒慈張了張嘴,沒有解釋。她想起方才在柴房之中,杜大人見了杜月恒平安無事,既無欣喜也無安撫,反倒是責怪自己的兒子,推測是這父子兩多有齟齬。

舒慈便出聲安慰道:“你爹總還是擔心你的。”

哪知道這話像紮了杜月恒一針,他沒頭沒尾來了一句:“你知道什麼啊?”

舒慈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從小無父無母,是道觀的師父養大的。若她被人綁架了,怕是隻有敖瑞和三寶會來尋她。李元信哪會像今日這樣鞍前馬後!

舒慈懶得再伺候這公子脾氣,生硬說道:“我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沒見過父母。”

說罷,扭頭翻身便上馬。

“哎!!對不起!舒慈!!你彆走啊……”

杜月恒在她身後喊了幾聲,再也追不上她了。

還好,範長風今日帶來了好消息。他遣人來找舒慈:那蟾蜍妖怪找到了,請舒慈協助審問。

舒慈得裡消息便往金吾衛處趕,隻見那碧波仙人正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

狹小的屋子裡足足擠了四個人,範長風坐在碧波仙人的對麵。三個金甲衛士執長槍,抵著碧波仙人的頭。

他們怕這妖怪變身,還給他身上貼了幾張黃紙符。

舒慈湊近一看,亂七八糟,不忍卒讀,便一伸手摘了下來。

三個金甲衛士被舒慈這舉動嚇著,將槍頭調轉向她。

範長風嘖了一聲,他們又把槍頭轉了回去。

“你們這符咒哪來的?”

“街上找了個道士……”

“我早說吧,你們這叫鬼畫桃符!一點用沒有!”碧波仙人被綁著,仍是囂張得很,大聲挑釁道:“我看這個小娘子是個懂行的!轉過來,給爺爺瞧瞧……”

舒慈冷笑著轉過臉來,碧波仙人一驚——他不認識她,卻認得這雙眼睛。

他劇烈地掙紮起來,尖叫道:“怎麼是你?!你就是那日的小白臉!你竟敢騙你爺爺!把我那舍利還給我!”

舒慈隻當沒聽見汙言穢語,詢問地望了眼範長風。

範長風道:“這妖怪今日被人瞧見在西市,我們便將它抓了回來。它方才已經認了,為了提升修為,去青龍寺偷了舍利和經書。

“隻是他說,變身了之後才能將經書交出來。我怕他又有什麼陰謀妖術,這才請了舒司務過來。”

舒慈想了想,與範長風低語兩句。

然後,她又借了紙筆、黃紙符,筆尖一動,流暢地勾畫出一張符咒圖案。

範長風看她畫完,便向三個金甲衛士招招手手,示意他們靠邊。

碧波仙人見舒慈走上前來,繼續罵罵咧咧道:“怎麼,你們幾個大老爺們還不敢跟爺爺過過招?讓一個女的對付我?丟人不丟人……”

還沒等他說完,舒慈猛地一起腳,將它連□□帶椅子踹了個人仰馬翻。

“你這無恥小人!竟敢偷襲本爺爺……”

舒慈趁其不備,快速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百邪不得妄前,天師下凡,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正念到“令”字,舒慈便“啪”地一聲,將她畫的那張黃紙符貼到碧波仙人的腦門上。

隻聽“噗”的一聲,碧波仙人像被人放了氣,迅速地坍塌成了黑色的泥球,又從泥球裡長出坑坑窪窪的表皮,伸出巨大的腳蹼,成了一隻巨大的蟾蜍。

不等它反應過來,範長風便按舒慈叮囑的,衝上前來,對著那肉袋似的,鼓得巨大的下巴,狠狠一踢。

“呱!”

蟾蜍疼得一張嘴,混著粘稠的液體,噴出了一卷厚厚的經書。

它還想逃,剛一伸腿,正打算騰空躍起,舒慈動作麻利,兩根手指一夾,又揭下那張黃紙符。

又是“噗”的一聲,那躍起一半的蟾蜍像充上了氣,四肢、身體開始延長,長大,腳蹼變成了手腳,眼睛的距離縮近,成了人的模樣。

碧波仙人顯是沒料到在半空中會變成人形,隻聽“咚”地一聲,重重地摔成了狗啃泥。

三個金甲衛士一擁而上,將他狠狠壓製住,又用繩子將他綁了個結結實實。

碧波仙人被壓在地上,氣得不行:“小人!醃臢!下流的貨!”

範長風謝過舒慈,眼裡是三分敬佩七分崇拜加起來的十分尊敬。

他拍手稱讚道:“舒司務真是料事如神,這蟾蜍果然是將東西藏在嘴裡。舒司務竟還會道家法術,在下真是好生佩服。”

舒慈拱拱手,虛虛笑道:“範郎將謬讚了,我從小在道觀長大,會些雕蟲小技,不足掛齒,要不是你剛剛踢得好,可撬不開這蟲合蟲莫的嘴。”

說罷,她便轉頭撿起地上那卷經書,甩掉上麵的粘液。

這是兩部書冊卷在一起,上麵的墨跡有的已經有些模糊了。

仔細辨認,隻見第一卷是《降魔成佛錄》,第二卷是《鐘馗無量度人咒魔經》

舒慈一時之間驚愕不已,這佛教的典籍中為何會有祖師爺的著作?這祖師爺的書更是聞所未聞。

她剛想翻開,範長風卻一伸手將書頁蓋上。

舒慈皺眉,疑惑地抬頭。

範長風道:“舒司務,這經書,長官有令,內容絕密,不得翻看。”

範長風抽回經書,舒慈緊緊攥著書頁,還想再多瞧幾個字,隻看清那《降魔成佛錄》的著者寫著覺慧。

舒慈又想發問,卻見範長風臉上又是那欲言又止,諱莫如深的模樣,雖心底生出一股煩躁,仍是講了句場麵話:

“既然範郎將為難,我便不再多問。”

範長風多少有些歉意,抱拳鞠躬。

舒慈擺擺手,告辭離去。

她騎在馬上,驀的卻又想起那兩本古怪的典籍,為何佛家竟也有降魔經書?

她這才又想起了杜月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