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陵音跟著謝懷霽下了山。
涿光山陡峭險峻,覓心宗便建在山頂,為的便是避免有人上山來。
陵音先前下山從來都是跟著謝懷霽禦劍。
但她不禦劍,她坐在後麵,像繩子一樣纏在謝懷霽身上,生怕掉下來。
加上涿光山實在是太高了,想要下到山底,禦劍自然也不可能四平八穩,總是要左右俯衝,陵音這個時候便容易被嚇到,乾脆就待在了山上。
謝懷霽的劍名為流脈,劍身清透如水紋。
是江儘宜親自為他挑的上古靈劍之一,可禦風禦水,若是與劍主共鳴極深,變能生出劍靈,與劍主共生同死。
當然謝懷霽如今還不到這個地步,最多也隻能熟練的禦風。
他喚出流脈,懸在兩人腿邊。
謝懷霽捏起劍訣,先跳上去,穩住了劍身,這才對著陵音抬手:“師妹,上來,”
陵音沒有猶豫,但卻避開了他的手,抓住他的袖子,踩上了劍。
如以往那般,謝懷霽站在前麵,陵音站在後麵。
謝懷霽兩指捏訣,禦劍起身。
劍身猛地一晃,陵音連忙抓住了謝懷霽的手臂。
“你慢點,我還沒站穩。”
謝懷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哦哦好,那你抓緊我。”
陵音抓緊了謝懷霽的手臂,又往他身邊靠了靠。
流脈穩穩穿過雲層,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速度很快,陵音被風吹得有些睜不開眼,
甚至還感覺到雲擦過臉的濕潤冰涼。
坐了回江儘宜的羽舟,她才知道為什麼瞳倪的冠羽被稱為飛行的靈器。
師尊的羽舟不禁比謝懷霽禦劍要快,還更加的穩,除了有點冷之外,絲毫沒有這種要被風卷跑的感覺。
效果簡直高下立判。
在謝懷霽的發帶第三次打到陵音的臉上時,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陵音勾過謝懷霽亂飛的發帶,塞進了他的衣領裡,小聲埋怨道:“你能不能慢一點,下山買藥而已,又不是逃命,我在後麵根本站不穩。”
謝懷霽聽出了她有些惱意,連忙減緩了速度。
又往前走了會兒,二人禦劍穿出雲層,腳下的景象便能看的一清二楚。
已經出了涿光山,再往前走一段,便是人間的集市。
謝懷霽把禦劍的高度往下降了降,直接停了下來,這才轉頭看向陵音:“師妹,馬上快到了,要不你禦劍試試?”
陵音也沒有推辭,直接點頭答應了。
謝懷霽教了她口訣,又詳細的教她如何駕馭,陵音試著操控了幾次,終於才催動流脈短暫的往前行了一段。
陵音都還沒什麼反應,謝懷霽先一步激動的拍了手:“動了!”
陵音:“?”
她莫名其妙的瞥了謝懷霽一眼。
好幼稚,還把她當小孩兒呢?
謝懷霽也不覺得尷尬,用眼神繼續鼓勵他:“再試試,當初我禦劍時還不如你學的快呢。”
這話陵音知道,謝懷霽是在哄她。
雖然謝懷霽當初禦劍時確實用了不少時間,但她清楚的記得,謝懷霽那時還不到十歲。
那個時候的謝懷霽能跟她現在比嗎?
陵音沒接話,繼續試著意念操控禦劍。
她試圖控製體內的靈氣,使其彙聚在自己的兩指上。
隻是她剛聚好靈氣,又忽而覺得靈氣猛地一散,還沒反應過來,腳下的流脈猛地往下俯衝,陵音一個沒站穩便從劍上跌了下去。
她嚇了一跳,忍不住尖叫出聲。
“師兄!!”
謝懷霽也被流脈俯衝的有些猝不及防,陵音嘗試禦劍時,他一直在捏訣穩住流脈,可流脈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像是失控了一般,先是將陵音甩下去,連帶著他也站不穩,從劍上墜下。
不過瞬間,流脈便化為星光一點,飛出了視線。
謝懷霽看著下麵的陵音,心中焦急。
連忙捏訣大喊:“流脈回來!”
下一秒,那飛走的長劍嗡嗡震顫,周身青光浮動,掉了個頭又快速折返,“咻”的一聲飛回,被謝懷霽抓住劍柄。
他一手緊握住劍柄懸在空中,一手捏訣,用靈力操控流脈。
“去!接住師妹。”
流脈如有靈智一般,攜著謝懷霽快速往下衝去。
陵音失重往下墜落,一時慌亂無比,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滿腦子都在擔心自己不會就這麼被摔死。
再抬頭看,連謝懷霽的身影都不見了。
她正要開口去喊謝懷霽,卻見眼前迅速閃過一抹青光,下一秒,自己的腰便被人攔住,那下墜的速度也隨之緩慢了下來。
謝懷霽一手攬住陵音的腰,一手抓住劍柄,麵色焦急道:“師妹,你沒事吧?”
陵音見到是謝懷霽,連忙抱住他的手臂:“沒事,嚇死我了。”
流脈承著兩人,減緩速度慢慢落在地麵。
待陵音腳下踩實後,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她鬆了口氣,看著謝懷霽疑惑道:“你這劍怎麼突然失控了?”
她想了一下,自己甚至都沒有開始操控,流脈便直接飛走了。
謝懷霽撓了撓頭,也有些茫然:“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剛剛連我都差點控製不了它。”
他心中怪異,便再次拿起流脈,兩指並起拂過劍身,並未感受到流脈傳來的排斥的氣息。
陵音見謝懷霽都不明白,也懶得再去探尋,橫豎她也沒什麼事。
她擺了擺手,“算了,先去買藥吧。”
兩個人下落的地方離集市尚且還有一段距離,便乾脆走了過去。
涿光山下的集市叫結海市,人潮喧嘩。
但與尋常街市不同的是,結海市魚龍混雜,居住的不光有凡人,還有修士,但這些修士大都修為不高,基本上是一些無法修行被逐出師門的人,或一些散修。
凡人世家貴族雇傭一些散修當侍從,也都是常有的事。
陵音一路穿過街市,發現周遭小販賣什麼的都有,其中不乏一些修士用的法器,隻是這些法器大都不怎麼好用,估摸是賣給凡人用的。
謝懷霽帶著陵音一路穿過街市,來到一家藥店前。
那掌櫃似乎跟謝懷霽認識,一見到他,臉上立刻堆起了笑:“謝小友,你可有一段時間不曾來我這店裡拿藥,我還以為你不想來了呢。”
謝懷霽隻是笑了笑:“我要一瓶金瘡藥。”
“隻要金瘡藥?其他的靈藥不拿一點嗎?我記得上次你來,可都快一年前了。”
謝懷霽想著,確實也要屯點丹藥,不然來回下山也麻煩,便點頭:“再來一點祛疤的養顏的藥吧,要中品的就好,不要太貴的。”
掌櫃連忙應了聲,轉頭去櫃櫥裡翻找。
他動作很利索,不一會兒便用盒子把藥裝起來,遞給謝懷霽的時候,才發現身後站著的陵音。
掌櫃微微吃驚:“呦,謝小友,這位姑娘是?”
謝懷霽接過掌櫃遞過來的藥盒,對著他笑著介紹:“是我師妹,她極少下山。”
掌櫃拖長了音調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謝懷霽:“掌櫃,這多少錢?”
掌櫃一聽他說要錢,便連忙從櫃台才出來,推著他往外頭:“不要錢不要錢,都是給謝小友的。”
謝懷霽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如此,雖說被掌櫃推著出了藥店,但他卻熟練的往他店內偷扔了幾錠銀子。
掌櫃站在門口,對著謝懷霽擺手:“謝小友,下次再來哈。”
陵音看到謝懷霽偷扔銀子的動作,有些不理解,便問道:“師兄,你剛剛跟那掌櫃是怎麼了?”
一個不收錢一個又偷偷給錢,著實有些奇怪。
謝懷霽對著陵音笑了笑,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身側有商販突然喊了一聲:“哎,這不是謝小道長嘛?”
陵音循聲看過去,是一位賣花的大姐。
謝懷霽連忙對著那大姐笑:“柳姨。”
柳姨站起身來,看到他身邊跟著的陵音,笑道:“呀,身邊還跟個小姑娘呢。”
她連忙拿過手邊的一捧乾花,從小攤後出來,把手裡的花塞給陵音:“拿著哈,這是姨今早剛才曬乾的雛菊,還泡了香胰子,放屋裡能香個十天半個月呢。”
陵音被柳姨熱情的有些手足無措,她接住雛菊愣了一會兒,才想起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柳姨這錢——”
“不要錢不要錢!”柳姨一把將陵音的手按了回去:“這才值幾個錢。”
謝懷霽看著柳姨解釋道:“柳姨,這是我師妹,她才下山,跟大家也不熟,這銀子你還是收下吧。”
陵音聽了便把銀子遞過去。
柳姨猶豫了一下,似乎也是怕嚇到陵音,還是接了過來,看著陵音笑著開口:“下回可不準給錢了,啊。”
謝懷霽點了點頭,對著揮手:“好嘞,記下了。”
這一路上,謝懷霽幾乎是走兩步便被人喊住,他麵上沒有出現絲毫不耐,十分妥帖的對著他們笑著回應。
每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都想往他手裡不要錢的塞些什麼,但都被謝懷霽拒絕了。
兩人走著走著,謝懷霽主動在一個小攤前停下。
陵音落了兩步在後麵,小跑著近前來,才發現是個首飾攤。
謝懷霽拿起一個簪花給陵音看:“師妹,這個你喜歡嗎?”
這簪花雕的是一簇梨花,下麵墜著細碎的珠串,在他手裡搖晃時,還發著泠泠脆響。
賣首飾的是個姑娘,她見謝懷霽拿起簪花,連忙笑道:“謝道長,你可算來了,這簪花不知道被多少姑娘問過了,都想要呢!”
謝懷霽對著姑娘笑道:“多謝你幫我留著。”
她又看向陵音:“這個好看吧?就是我當時想買給你,但是還沒來得及買的。”
憑心而論,陵音其實並不太想要這個簪花,並非是不喜歡,而是她覺得這簪花對自己來說已經不是必需品了。
但畢竟是謝懷霽給她留著的,陵音並未拒絕,看著他點頭笑道:“好看,謝謝師兄。”
謝懷霽摸出銀子,作勢想要遞給那姑娘,隻是一低頭,又瞥見一支白玉步搖。
他頓時想到了薑曦則。
薑曦則這些日隻是長發輕挽,不管麵色還是衣衫都是素的。
既然給師妹買了,也順便給她買一個吧。
謝懷霽又拿起那支步搖,一塊遞給那姑娘:“就要這兩個吧。”
姑娘點點頭,“那我給謝道長包起來。”
“先等一下。”
陵音出聲攔住了她。
她從小攤上也拿起兩支發簪,連同銀子一起遞過去:“這兩個也包起來吧。”
陵音下山便是為了給江儘宜買簪子的。
今早上她給江儘宜挽發時,他鬢上的木簪看得出已經用了許久,因此才起了這個念頭。
剛來到小攤前,她便注意到了這個雪白的玉簪,色澤明淨,師尊帶著肯定很合適。
但畢竟宗門有三人,她也不能隻買師尊一個人的,便也為謝懷霽挑了一個發簪。
那姑娘笑著接過發簪,卻是將兩人遞過來的銀子給推開了。
又來了。
陵音實在是好奇,怎麼一路走過來,全都不願意收謝懷霽的錢。
那姑娘把簪子包好,遞給兩人:“這發簪全當送給謝道長的,我不收錢。”
謝懷霽跟她推脫:“姑娘,這錢肯定是要收的,你全靠買發簪營生,總不能讓你做賠本的買賣。”
“什麼賠本不賠本的,若不是謝道長救過我的命,我還哪有機會做這個?”她一把推開謝懷霽,“好了,謝道長,東西都給你包起來了,快拿著。”
......救命?
陵音敏銳捕捉到了重點。
難道是謝懷霽救了她們的命,所以才不收錢的嗎?
再抬頭去看謝懷霽,陵音的眼神便有些微妙。
然而謝懷霽還在跟那姑娘推拉,最後知道拗不過她,便學著之前的模樣,將他和陵音的銀子捏了個訣,傳到了那姑娘手邊的櫃子上,這才拉著陵音離開。
陵音手裡抱著花,跟在謝懷霽後麵,一時有些失神。
她實在沒想到,謝懷霽被這般對待,是因為在結海市救過不少人的命。
謝懷霽的脾性她向來知道,良善熱情,十足的好人。
見人有難便忍不住要幫,看人可憐便同情心泛濫,可若隻是這樣,那也就罷了。
偏他又極為倒黴。
陵音到現在還記得,十歲那年他跟著謝懷霽下山趕集,路上遇到一夥劫匪,謝懷霽二話不說直接拔劍救人。本也是件好事,卻不想這被救的人竟然是個拐子,若非謝懷霽是個修士,陵音早就被拐的不知去哪了。
還有十二歲那年,江儘宜外出。
謝懷霽救了個老農回宗門,第二日宗門裡值錢的東西便全沒了。
十三那年,謝懷霽救下邪修,反被邪修洗劫一空。
江儘宜給陵音的靈鐲也沒能幸免。
十四那年,謝懷霽入秘境,鮮血淋漓回來。
問起緣由還是救人,不想那人竟是妖物變的,差點沒把他吃了。
她也多次勸誡謝懷霽不要總是濫好心。
他幫人是沒錯,但他太過倒黴,總是會引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但陵音沒想到的是,謝懷霽幫人後雖然的確惹了不少麻煩,但同時也給自己引來了善果。
她實在是無法想象,謝懷霽要做到什麼地步。
這結海市的人才會對她熱情如此,甚至連銀子都不肯要。
思及此,陵音心中不免有些複雜,再看謝懷霽的眼神也變了不少。
謝懷霽捕捉到了她的視線,笑著問道:“怎麼了師妹?”
她搖了搖頭,卻是將手中的一支青色的玉簪遞給謝懷霽:“喏,這是我買給你的。”
謝懷霽又驚又喜,連忙接過玉簪,感動的說了一大串的話:“很漂亮師妹,我很喜歡,以後師兄每天都帶著修煉。”
陵音被他熱情的有些猝不及防:“......也不至於。”
謝懷霽哪管她怎麼想的。
隻是一味的表達自己對這發簪的歡喜,一路上說的陵音頭都大了。陵音就這麼聽他囉嗦了一路,卻並未掃他的興,也未表現出絲毫的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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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再回到宗門時,天已經黑了。
陵音手裡還抱著那一大捧乾雛菊。
這雛菊香氣馥鬱非常,便是過了一下午,味道也沒有散去。
隻是她自己也用不著這麼多,便分出來了兩簇給謝懷霽,讓他留一簇,另一簇送去給薑曦則。
剩下的一些,陵音分出了一半放在了自己房中,另一半她準備送去給師尊。
陵音收拾好後,便拿著簪子和乾雛菊去了江儘宜院中。
她敲響了江儘宜的房門,聽到裡頭應聲,才推開門,走進房間。
江儘宜半靠在榻邊,銀絲披散,單手支著腦袋,腿上放著一本泛黃的書籍。
他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兩指夾著一頁黃紙,正慢慢翻看著。
背後是半掩的窗欞,月色極淡。
男人垂著眉眼,臉上是一片平和寧靜。
見陵音進來,江儘宜才合上書,放在小幾上。
他看著門口的少女,溫聲笑著開口:“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陵音半舉起手裡的雛菊,示意給江儘宜看:“師尊,我來給你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