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沉垂頭望著自己手腕上的傷口,包紮得很好的雪白紗布上已經沒有再滲出血跡。
她的眼淚掉在他的傷口上,溫熱帶著抽搐的刺痛,遠勝過名家聖手的靈丹妙藥。
她居然會為了他哭,裴不沉很驚訝,她學會哭了。
現在的師妹看起來幾乎和一個正常人一樣了,行為舉止,偶爾露出的語言表情,幾乎看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他也沒有想到她會來安慰他。雖然他並不傷心,但是願意在她麵前頹喪,換來她猶如甘霖的安慰。
果然,她依舊不會安慰人,那一長串的句子她應該背了很久吧。
他如饑似渴地欣賞她身上的變化,將過去的記憶與如今的眼前人反複比對、咀嚼、回甘、最後吞之入腹。
他知道所有她的事情,他以前就見過她,千次萬次,他在她的背後注視觀察她很久了。
一開始是外門弟子集體在廣場上練劍,高矮胖瘦全都是粗褐短裳,一眼望過去人潮茫茫,燦爛的陽光下所有人的臉都融化成無表情的空白肉塊,唯獨師妹的眉目清晰。
她正被其他持劍的外門弟子團團圍住,為首的弟子和她結成同一個練習小組,正用她完全無法招架的招式擊打她的手臂、腰背、小腿。
裴不沉慣於用劍,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完全不是正常切磋該有的點到為止,他抬步朝師妹走去,聽見圍觀的人群都在哄笑。
“起來啊,木頭!就這幾下就趴在地上了?要是你跪在地上叫我兩句‘爺爺’,說不定我可以放你一馬。”
“就她這幅打一個巴掌憋不出個屁來的悶葫蘆,你讓她說句話比登天還難,話說她不是啞巴吧?我們白玉京又不是什麼慈善堂,總不能什麼亂七八糟的殘次品都往這裡丟!”
尖酸刻薄的譏諷之聲連成一片,師妹安靜地坐在地上,仰著小小的雪白的臉,日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異色的琥珀瞳幾乎燦爛得像要流淌出金子。
所有人都在笑,她卻沒有表情,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笑得最歡的那個男人。
暴怒從裴不沉的心底席卷而起,奔騰的血液化為滔天巨浪幾乎將他淹沒,耳邊被衝刷得發出隆隆巨響,他得很努力才能克製住不在當場拔劍的衝動。
師妹忽然咧開了嘴,像哭又像笑,無比滑稽。
裴不沉的腳步漸漸放緩了。
她忽然“哈哈”笑了兩聲。
她在極細微地調整自己的五官肌肉,嘴角上揚的弧度,發出笑聲的音調和節奏,一開始生澀僵硬,慢慢變得流暢圓融,到後來她和那個男人的笑聲簡直合二為一,根本聽不出一絲一毫的區彆。
她在模仿那個人。
漸漸地,所有人都不笑了,見了鬼似的盯著她,唯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少女猶如黃鶯啼鳴的清脆笑聲兀自回響。
裴不沉站在擠擠挨挨的人群裡,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為首的男人臉上已經發青,瞠目結舌,反應過來後就毛骨悚然地大罵她是怪胎。
劍氣爆發,靈威將所有人壓得跪在地上。
男人看清是裴不沉,麵色發白,哆嗦著道:“大、大師兄!”
裴不沉維持一貫的笑容,笑得嘴角肌肉有些抽搐:“白玉京門內有令,禁止同門弟子私下欺淩,違者交由懲戒司受打靈鞭五十。”
懲戒司向來鐵麵無私,更何況是大師兄親自發聲,說五十下就一下不少,彆說打完了,即使十鞭子也能要了他的半條命。
男子和其他圍觀者都痛哭流涕地被拖下去了,裴不沉低頭看著眼前的師妹,她似乎有些困惑,圓圓的狐狸眼望向他,有一絲迷茫從微微上翹的眼角滑過。
有一瞬間他都以為她是認出自己了,但她隻是弱弱地“啊”了一聲,遲疑地朝他綻出一個笑容。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慶幸,他鬆了一口氣,朝她伸出手時心裡有種隱秘的興奮,師妹笑得很燦爛,將自己軟綿綿的手掌搭上來。
他後知後覺地擔心自己的掌心是不是都是濕滑冰冷的汗水。
然而還沒等他好好回味那銷魂入骨的觸感,師妹就收回了手,他頓時像被人狠狠一腳從美夢裡踹出來一樣,從彩光環繞的雲端重重跌下。
師妹脆生生地向他道了謝,就沒心沒肺地轉身跑掉了。
他悵然若失,心裡又湧起哀怨不平之氣:他注視了她那樣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同她見上一麵、說上一句話,她的視線卻僅僅隻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後來他私下裡遮掩身份,警告過那些對師妹不敬的愚蠢弟子,可人換了一茬又一茬,總是有人不長心眼想要找死。而師妹好像隻記吃不記打,霸淩總是舊事重演,唯一的區彆隻在於,她開始會開口說話和笑了。
自從她學會笑之後,就時常一個人深夜躲在無人的湖邊對水自照。
裴不沉站在白櫻樹的陰影裡,見證她的笑容從遲滯凝緩,到越來越嫻熟純善,最後收放自如,和普通人一模一樣了。
之後他又撞見過她好幾次,其中一次是打掃淨房的時候,她被其他外門弟子反鎖在了隔間裡,他以為師妹會哭會求救,可是她好像以為對方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隻是斷斷續續地哼著不成調的歌謠,一邊用綿軟清甜的嗓音大聲數數。
“一、二、三,你好,你好,有人在嗎?”
他站在門前,手掌貼上門板,想象少女的溫暖柔軟的身體隔著冰冷堅硬的木頭落入自己的掌心。
他施法打開門鎖,師妹猶如一枚小小的炮彈一樣猛地彈射出來,低著腦袋直愣愣地衝了出去,隻是含糊道了一聲謝。這一次他又沒能讓她認出自己。
事後他另外尋了個由頭,將始作俑者統統罰跪三日,逐出師門。
師妹總是讓他操心,令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去找外門峰的峰主,開設外門弟子的學堂,教授經義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可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大半時間都不會讓她和其他外門弟子獨處。
有人在她的課桌抽屜裡塞滿了塵灰碎紙和垃圾,師妹抿了抿嘴,默默地把自己被撕成紙團的破爛課本扔掉,回來拖開椅子,椅麵上被人貼了作弄的符籙,散發著黏糊惡臭的氣味。
她站在原地,露出一點手足無措,直愣愣地也不知道怎麼辦,課鐘響起,該開講了,新來的夫子一貫嚴厲刻板,一眼便瞧見了鶴立雞群的師妹,以為她要擾亂紀律,厲聲質問她想乾什麼。
師妹沒什麼表情,嘴唇甕動:“我不想坐這個椅子。”
夫子以為她是在頂嘴,氣得瞪眼:“你不想坐就出去站著!”不由分說就將她趕了出去。
出門後,夫子還不解氣地罵罵咧咧:“真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就憑你們這些靈根未開的外門弟子,本來是根本不配來聽這些東西,聽了也聽不懂。若不是你們大師兄關愛後輩,你以為你們還能坐在這裡?早該被發出去掃地了!”
無相鴉將消息傳來的時候裴不沉正在山下捉妖,他一瞬分神,臉上就被狼妖的利爪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血流如注,他卻察覺不到痛,逐日劍紅焰爆出,小山高的狼妖眨眼就被燒成灰屑。
他禦劍就走,身後的弟子驚得目瞪口呆,交頭接耳:“大師兄這麼著急去做什麼?”
該死的夫子和扔垃圾、貼符籙的弟子被他扔進了雷斧石林關禁閉,至於禁閉的時間他沒有設置,估計關上一年半載,人沒了力氣躲不過落下的石斧,就會被剁成肉泥吧,他也不是很關心。
他看見被罰站的師妹蹲在大樹底下,小小的背影蜷縮成一團,肩膀一顫一顫的。
他剛剛想要走過去,臉頰上的血打濕了自己的手背,裴不沉遲疑片刻,施法給自己戴上一張麵具。
“你……”話說到一半卡殼了,因為他發覺師妹並不是在哭,而是低著腦袋在撿石頭,手邊已經搭好了幾個歪歪斜斜的石頭房子。
聽見有人在背後說話,她扭過臉,驚訝地“啊”了一聲,指著他叫出聲:“烏龜!”
裴不沉一愣:“什麼?”
她解釋:“麵具,綠油油的,紋路一圈圈的,像烏龜。”
裴不沉不語,看了她一會,才在她身邊蹲下來。
師妹似乎不需要他安慰了。
“你在乾什麼?”
“這是我搭的屋子。”她興致勃勃地向裴不沉介紹,“我是屋子的女主人。”
“還有這個娃娃。”她拿出一個臟兮兮的、五官隻用簡單潦草直線勾勒的晴天娃娃,是之前被當做垃圾塞進課桌裡的東西之一,“可以當成我的寶寶。”
原來是在扮家家酒。裴不沉冷冷地掃了一眼她手中醜陋的晴天娃娃,心中生起一絲微妙的嫉妒,他妒忌這些冰冷的死物可以進入她的念頭,得到她的關注,被她的十指隨心所欲擺弄成各種形狀。
“屋子有了女主人、有了孩子,是不是還缺一個男主人?”他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露出無懈可擊的完美假麵,“我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於是他陪她一起玩過家家,他扮演丈夫,她是他的新娘子。被人扔掉不要的晴天娃娃當做他們的孩子。他送她好看的玉佩,她就把醜陋的晴天娃娃送給他,他一直留著,雨天怕弄濕,晴天怕曬壞,可再見時她卻沒認出來。其實他見過她很多次,但是她似乎都不大記得了。她總是不記得他。
她總是看不見他。
如今師妹長大了,也漸漸像個正常人了,除了很偶爾的時候,幾乎看不出那個需要模仿彆人才能笑出來的女孩子的影子。
可不知為何,現在的她比以前的她更讓他興奮。
隻是這興奮裡又摻雜了絲絲縷縷的刺痛。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長得這麼大了。
昨夜靈堂中,師妹臨睡前,他問她最近有沒有遇到不開心的事情。
師妹絞儘腦汁地想了一會,才輕描淡寫地提到某日午後自己好像撞鬼了,還有人半夜跟蹤。
裴不沉緊緊地盯著那張無憂無慮的美麗麵孔,生怕錯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害怕嗎?”
師妹反應平淡:“就是有點煩。”
他感到微微的不可置信:“隻是覺得煩?不會惡心嗎?”
“……可能也有一點吧。”
裴不沉對模糊的反應很不滿意,她波瀾不驚的語氣像是他處心積慮引導產生,而她隻是一味順從,循規蹈矩地給予回應,藏在胸脯之下的真心卻始終像隔著一層霧色玻璃看不真切。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唇舌發乾,顱骨裡仿佛熊熊燃燒著永遠也無法熄滅的大火:“……如果是我做的呢?”
害怕她發現,可是又期待她發現,像是在隱秘地渴求著將華美琉璃盞摔爛爆裂的一瞬間。
他坐在安靜空曠的靈堂,慘淡的餘燼將最後一絲光輝投在他的臉上,少年的麵容陰鬱俊美,鬼氣森森。
而他的師妹歪腦袋想了想,說那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