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1 / 1)

靈堂之內十分寂靜,火燒紙灰亦是無聲,隻有裴不沉的喃喃自語低低回響。

明亮的橙紅焰光之下,他自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月,更襯得其上的傷痕森森可怖。

他撫摸著那道傷疤,默然許久,才重新坐回蒲團上。

火影憧憧,過了一刻,身後突然冒出一個圓圓的影子。

似乎是某人躲在門外,探出了腦袋,正在往裡麵瞧,見裴不沉沒有睡,又飛快地縮了回去,隨即又意識到這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於是蹲下身,鬼鬼祟祟地探出半個腦袋,從門邊偷看。

裴不沉屈指在火盆邊敲了敲:“寧師妹?”

寧汐不情不願地從藏身之地走出來,嘀咕:“大師兄是背後長眼睛了嗎?為什麼每次都能發現我?”

裴不沉但笑不語,換了個話題:“師妹這麼晚還不睡嗎?”

“大師兄不也是。”寧汐理直氣壯地走到他身邊,拖了個蒲團,盤著腿坐了。

“師妹是特地來看我的嗎?”裴不沉的眼睛彎起來,“謝謝師妹。”

寧汐卻盯著他眼底下深重的烏黑,歎了口氣。

裴不沉被她這幅小孩裝大人似的情態逗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哦對了,給你這個!”寧汐突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從懷裡掏掏,掏出個油紙包著的羊奶烙餅,遞到裴不沉麵前,“我剛剛去膳食房求食修姐姐幫我做的,剛出鍋,還熱著呢!”

裴不沉接過紙包,咬了一口,金黃的酥皮一破,裡麵香甜乳白的奶餡就流了出來。

他笑著道:“師妹還知道給我帶夜宵,真棒。”

寧汐催促他趕緊吃:“大師兄你一直都在接待吊唁的客人,飯都沒吃幾口。”

裴不沉慢條斯理地吞下最後一口餡餅:“所以師妹這幾天都沒來,特地選今天晚上來看我?”

寧汐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白天上香的時候也想來的,可是外門弟子沒辦法來這種大場合,我剛剛才找到機會溜進來。”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雨夜藏書閣中碰見的大師兄為什麼會那麼奇怪,想來是他突逢喪母,心神大慟。他當時來找自己隻是為了通知嗎,還是希望自己安慰他呢……

裴不沉又笑:“師妹能記掛著我,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寧汐跪坐在蒲團上,將他吃剩的油紙奪回來,揉巴揉巴。

糟糕,和真人麵對麵的時候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進入靈堂之前,她其實想了很多安慰裴不沉的話。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這人天生親緣淺淡、情感稀薄,居然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麼話能寬慰裴不沉。

親生母親去世了,應該很傷心吧……

雖然她自己親緣淡薄,不能體會到喪親之痛,但以常理推算,覺得裴不沉可能曾跪在靈堂中泣不成聲,她的一顆心就揪成一團。

她揉了一會紙團,臉忽然漲紅,從袖口裡摸出了一個邊緣發毛的小本,翻開一頁,磕磕巴巴地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不管我說什麼怎麼說都感覺很蒼白無力,有些事情可能就是我們無法預料更無法阻止的,現在能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大師兄的娘親若在天有靈也會很高興看見這一切的!”

她一口氣念完這一連串話,胸口的心砰砰直跳——沒辦法,她嘴笨,隻能事先把想好的安慰人的話寫在本子上。

本來指望著能背出來的,可不知怎麼的一見大師兄那雙眼底青黑的眸子,她的腦袋就變得空空蕩蕩了。

寧汐捂住胸口,慢慢平複心跳,這時才突然發現,自始至終裴不沉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隻是專注地、溫和地、安靜地望著她。

正在寧汐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裴不沉卻輕聲道:“其實我不傷心。”

寧汐:“誒?”

這是什麼意外的談話走向?

“從小我就知道,娘親不喜歡我……雖然我那時還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喜歡我。”裴不沉輕輕拿過被寧汐揉得皺巴巴的油紙,投進了火盆裡。

火苗有了新燃料,一瞬燒得更旺,照亮裴不沉淡雅如玉雕的麵容。

自他記事起,“母親”這兩個字的印象就是浮著薄冰的冰水——每逢十五,尉遲今禾都會把他叫到那棟大宅子裡去,令他把臉浸在水裡,即使嗆水也不能抬起臉,如果不夠時辰,就要用針刺、用掌打,跪在碎瓷片上膝蓋出了血也要脊背端正。

有時候他還是控製不住會溺水,窒息、苦楚,冰涼的水液進了喉管之後卻會變成燒灼一般的疼痛,殘存在肺部的冰水好幾次演化成了風寒咳疾,尉遲今禾的召喚卻還是每月不誤。

“師兄小時候,是不是……被夫人懲罰過?”寧汐一下子想到衛書發給自己的留影,心底沉甸甸的,半晌,才試探著道。

她還是不敢直接說懷疑裴不沉小時候刺殺過尉遲今禾——弑母這種罪名,放在誰身上都太過了。

裴不沉瞥了她一眼:“師妹也知道啊。”

他朝寧汐撩起袖口,露出腕口的傷疤。

那條疤痕醜陋而猙獰,如同一條彎曲的蜈蚣,趴在少年白皙的腕骨之上。

第一次近距離看見那道猙獰的疤痕,寧汐有種自己的手腕也被剖開了一樣的痛楚。

裴不沉淡聲道:“每次很難受的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死了,就輕鬆了。”

“所以有一次,我真的嘗試了。”

天樞十四年,裴不沉十四歲,站在牡丹屏後,他殺的不是母親,是他自己。

他露出手腕的傷疤,灼日劍提在手心,演示給她看——長劍劃過腕口,殷紅血珠滾出。

寧汐被嚇了一大跳,拽住他握劍的右手:“大師兄!”

那聲音又驚又慌,似乎還有一丁點令他甘之如飴的怒意和心疼。

寧汐手忙腳亂地從他手裡抽出劍,遠遠地甩在一邊,又忙不迭地去掏止血的帕子。

雪白素帕摁在手腕,沒過一會就被鮮血染紅。

一滴一滴圓圓的水痕砸在上麵。

裴不沉抬起眼,這才發現寧汐是哭了。

他默然,用另一隻還算完好的手去抹她的眼淚,有些無奈:“明明受傷的是是我,怎麼師妹倒哭起來了?”

寧汐用力擤著鼻涕,眼裡水光一片,她仔細想要看清裴不沉的表情,這人居然還是笑的。

“彆哭了,好不好?”裴不沉放低了聲音,像是哄孩子似的,“待會其他弟子過來看見,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寧汐惡聲惡氣道:“大師兄不欺負我——你隻會欺負你自己!”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毫無邏輯,裴不沉被逗笑了,然而依舊順著她的話:“好好好,是我欺負我自己。師妹不氣了?”

寧汐用袖口胡亂抹掉眼淚鼻涕,盯著他:“現在尉遲夫人死了,就沒有人再折磨你了。”

裴不沉:“嗯。”

因著要給手腕止血的緣故,寧汐與他湊近了一點,近到可以看清他鬢邊一根細小白發。

寧汐看了一會,突然伸手把那根刺眼的白發拔了下來。

裴不沉吃痛地皺眉:“怎麼了?”

寧汐卻飛快將那根白發扔進了火盆裡,背著手搖頭。

“好吧。”裴不沉擰著眉笑,“若是這樣能讓師妹出氣,我挨這一下也不虧。”

寧汐沒有向他解釋自己的行徑,隻是低頭替他包好受傷的手腕。

打好最後一個結,寧汐輕聲道:“我會永遠陪著大師兄的。”

跳躍的火光下,少女發頂毛茸茸的,像團焦黃的毛線團,裴不沉又用那隻完好的手輕輕揉了一下,故作嚴肅:“永遠是可以隨隨便便就說出口的嗎?”

寧汐不服氣:“可我是認真的。”

然後聽見大師兄猶豫地“啊”了一聲。

他又打算蒙混過關了,每次都是這樣,對彆人的事情無比上心,一牽扯到自己的時候他就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寧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踢了一腳火盆,火苗猛地躥高,險些撩著裴不沉的頭發。

他苦笑:“好吧好吧,師兄知道了,你是認真的。”

寧汐:“……”

“真不高興了?彆生氣,師兄錯了。”

“就算大師兄不同意,我也會陪著你,永遠永遠陪著你!”寧汐大聲道。

裴不沉這才收了笑。那雙幽靜的、古井無波的眸子眨了眨,滑過一絲古怪的、興奮的亮光,然而待寧汐又要細看,他卻又恢複平靜自持的模樣了。

他的聲音輕柔而溫和:“那要說話算話哦。”

……

等到天光大亮,寧汐才被人輕輕拍醒。

她猛地一抖,睜眼看見一片縞素的靈堂時還有股神魂出竅的錯覺,一時間沒意識到自己在哪。

隨後看清裴不沉微笑的臉,才記起來自己昨晚陪大師兄守靈,過了醜時後實在困得受不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從蒲團上爬起來,大師兄還很貼心地脫了外袍墊在地上,給她搭了一個臨時的簡易褥子。

“醒了?”裴不沉笑眯眯地遞過來半枚酥油烙餅,是昨夜他特地掰下來留著沒動過的,“早起墊下肚子。”

“大師兄在我旁邊待了一宿嗎?”寧汐接過,咬了一口,耳根子有些紅。

昨夜還信誓旦旦說要陪著大師兄的,結果居然是她自己先撐不住睡過去了。

裴不沉似乎看出她心裡所想,安慰道:“不礙事。本就該是我守靈,何況我覺少,熬幾晚也沒事。”

覺少?寧汐認真地去看他臉色,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師兄眼底下總是帶著化不去的青黑。

不知道上次那個少陰生肌祛痕膏對去黑眼圈有沒有用。寧汐琢磨著,上哪去再弄幾罐來給裴不沉試一試。

思考得入迷,她也就忘了,其實以裴不沉這樣的身份,若是有什麼想要的,自然會有無數人心甘情願雙手奉上,根本輪不到她來操心他用什麼藥。

“師妹累著了。回去休息吧。”裴不沉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靈堂外隱約傳來晨起弟子的走動聲,寧汐不想讓人知道大師兄同自己昨晚待在一塊,顯得他守喪不誠心,便匆匆應了一聲,提起裙角跑遠了。

裴不沉看著那道消逝在熹微晨光中的小小背影,長久都沒有眨眼。

燒了一夜,火盆中的紙錢已經燒光大半,剩下灰燼中發出微微橘紅亮光。

微弱的焰光將熄未熄,投下的陰影也隨著閃爍、扭曲,正如同裴不沉心中鋪天蓋地湧出的陰暗念頭,貪婪、龐大而雜亂無章。

永遠……永遠……永遠……陪著他嗎……

不久,就有服侍裴不沉的小侍童送進來茶水,看見裴不沉翹著的唇角,有些詫異:“大師兄遇上什麼高興的事情了?笑得這樣開心?”

裴不沉飲了一口冷茶,搖頭不語。

侍童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師兄。

眼睛這樣亮,明明是笑著,卻讓人看了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