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狀(1 / 1)

赫連為走後,裴不沉獨自靜坐。

一室靜寂,茶湯熱氣冉冉,雲遮霧繞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他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指尖靈力變幻,凝成一隻巴掌大的鳥,像隻烏鴉,猩紅的眼珠轉動幾下,隨即振翅飛起。

若是有精通法術之人能看見,便能認出,那是無相鴉,多用於監視、探查,有些邪修暗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方便親自行動,便用無相鴉替代。

但其實,無相鴉還有另一種用處,便是滿足達官貴人私下裡喜歡窺探陰私的怪癖。

無論哪一種用處,都不該是白玉京的少掌門該會的。

可偏偏裴不沉操控無相鴉的手法很嫻熟。

仿佛一早就知道該在哪裡等候,他指揮無相鴉落在一處無人的野徑邊。

少頃,透過無相鴉的眼睛,他看見身著粗褐布衣的少女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道上,長發帶著些自然卷,在背後活躍地甩動。

她時不時停下來,摘點路邊的野花野草,或者被經過的粉蝶鳥雀吸引了注意力,那雙澄澈的琥珀異色瞳在日光下泛起晶亮的流波。

她沒注意到,身後一隻隱匿在櫻樹陰影中的無相鴉,正在靜靜地注視著她。

裴不沉看了一會,懷裡的玉簡響起來。

他隨手敲了一下,玉簡中傳出裴從周歡快的聲音:“喲表哥,跪完了?”

裴不沉:“你特地來奚落我的?”

裴從周爽朗笑道:“怎麼會!師兄大義凜然,為師弟妹們求藥不惜折辱膝下黃金——可歌可泣,我已經幫你寫進話本子裡了,等我話本大賣,屆時師兄你的高尚情操一定人人稱頌!”

裴不沉:“我待會便去將你的話本子燒了。”

裴從周裝模作樣地哀嚎求饒兩句,突然道:“不過,師兄去求藥,到底是為了師弟師妹他們,還是——她?”

裴不沉還在用無相鴉看寧汐,現在她又迷上了道邊的鵝卵石,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挑揀了好幾個圓潤光滑的,排乾淨灰,揣進兜裡:“寧師妹受傷了,我作為師兄,幫忙求藥有何不可?”

裴從周:“你看,我甚至沒說寧師妹的名字,你就自己對號入座了!”

裴不沉:“我與師妹並無私情。非要說的話……她是我的恩人吧。”

裴從周:“?”

“你不懂。”

玉簡另一頭的裴從周酸得牙疼:“……突然不想和你聊了,掛了。”

玉簡熄滅,裴不沉不忘給對方又傳一條訊息:如今宗門內缺少太乙玄藤,麻煩師弟這幾日下山采買。

裴從周回了一個兩指拈花的手勢。

裴不沉又看了一會無相鴉的視角,直到無相鴉體內的靈力耗儘、化成一團黑霧,才切斷與它的感應。

他正準備將玉簡收回懷中,卻看見那上麵又彈出一條提醒:“今日十五。”

裴從周的手頓住。

玉簡掉在桌麵,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

寧汐懷揣著一兜子好看的鵝卵石,收獲滿滿地回了弟子居。

誰料剛一推門,一盆牆灰就劈頭蓋臉地潑過來。

寧汐向來動作遲鈍,沒能躲開,被飛揚的土灰嗆得打了個噴嚏。

她默然片刻,拍拍袖子,剛剛擦掉額頭的土灰,就被屋裡的人用力推了一把肩膀,踉蹌幾步,懷裡的鵝卵石掉了一地。

“真是乞丐做派,怎麼什麼垃圾都往回撿。”

是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寧汐抬眼望去,對上了林鶴凝冰冷的視線。

“林……”寧汐訥訥道,拿不準該叫她什麼,上次林鶴凝讓她彆稱自己師姐,但不稱呼人多少有點沒禮貌。

她這邊還在糾結,上手推她的另一個人已經迫不及待了:“林師姐,這小妮子平日裡仗著大師兄青睞可囂張了!不過讓她灑掃幾塊地,就敢和老娘對著乾!”

衛書憤憤不平地朝林鶴凝露出自己脖頸上的劍傷,一臉心疼地罵罵咧咧:“刀口這樣深,說不定要留疤的!”

寧汐看出來了,八成又是衛書看她不痛快,去找了林鶴凝來替他撐腰。

隻是她以前竟不知曉這二人關係這樣好,怪不得衛書這樣修為平平的家夥也能當上外門峰的管事。

林鶴凝依舊高傲,冷聲道:“上次不是給了你幾罐少陰生肌祛痕膏,這麼快就用完了?”

衛書啐一口,惡狠狠地瞪寧汐:“問她!”

“我以前隻知道這賤人慣會偷奸耍滑,現在竟還學會偷盜了!”

這完全是在潑臟水了!

寧汐麵無表情:“我確實用了一罐祛痕膏,但那是一時情急,我在玉簡上和衛管事提前說了,也留下了用來購買的靈石。”

平心而論,她留下的靈石是她攢了很久的私房錢,價值遠超出那罐祛痕膏的價格了。

但無論如何,取而不問是為偷,寧汐認了這一回,垂眼道:“是我做錯了,不該拿衛管事的一罐祛痕膏我甘願領罰。”

衛書卻道:“什麼一罐!撒謊成精的小賤人!老娘全部的祛痕膏都被你偷了你還不承認!”

寧汐愕然地抬起眼:怎麼回事?她分明隻拿了一罐——

可下一刻,她看清了隱藏在衛書怒容背後的得意眸光。

猶如醍醐灌頂,寧汐一刹明悟了:這姓衛的壓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什麼祛痕膏都是幌子,他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想必以這人錙銖必較的小心眼,斷斷不能容忍寧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他的權威,先前兩次寧汐還能占到一個出其不意的先機,如今卻是不能了。

論修為,論地位,論人手,她都抵不過林鶴凝與衛書。

難道今日真的要被這二人磋磨?

寧汐抿了抿唇,忽道:“衛管事找我,我們大可私下相談,何必把林師姐也扯進來。”

衛書斜眼瞧她,似乎對她這幅忍氣吞聲的姿態很是滿意,紅豔豔的指甲不住地戳寧汐肩膀:“你不知道吧?我入宗門前的凡家與鶴凝師姐的娘親是遠方親戚,我入了宗門,鶴凝師姐自然對我多有照拂。”

“跟她廢話這麼多乾什麼。”林鶴凝冷冷道,走上前來,抽出佩劍,“不是說要教訓她一頓?你修為太差,那我替你來。”

衛書笑嘻嘻地應了一聲,抱著手退後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林鶴凝手中雪亮的劍光,宛如驚鴻遊龍,朝寧汐刺來。

林鶴凝的劍法如她本人一般,清高簡潔,一招一式都沒有多餘的動作,行劍時劍嘯如鶴鳴,殺氣四溢。

等等,殺氣四溢?

寧汐慌亂地躲過一劍,她身後的木門就沒法躲閃,直接被削掉了一半,屋外乍暖還寒的春風猛地灌進來,寧汐的後脊背一陣發涼。

如果隻是教訓不聽話的外門弟子,斷然用不到這樣狠戾的殺招。

何況她和林鶴凝無冤無仇,甚至隻在剖心台下簡短交談過幾句公事,對方怎麼會對自己有這麼莫名而巨大的惡意?

還是說林鶴凝與衛書之間的關係真的已經親密到不分你我、同仇敵愾的地步了?

寧汐又一個閃身,劍氣堪堪擦過她的耳側,側臉上立刻就破了口子。

衛書見狀更興奮了,自從他發覺寧汐其實長得好看之後,心中就扭曲不平,如今見她可能容顏有損,立刻咧開嘴角。

“躲啊,繼續躲啊!你不是很能嗎!平日裡就喜歡黏著大師兄,真的以為自己野雞變鳳凰了?現在怎麼不去找大師兄出頭了?!”

寧汐眨了一下眼。

對哦。

“多謝提醒。”她在地上打了個滾,躲過林鶴凝的又一劍,順便從懷中掏出傳音玉簡,直接點進了白玉京內部論壇,找到公開的內門通訊錄裡,戳進最上頭天字號。

白玉京內部論壇裡掛著所有弟子的傳音玉簡號碼,所以理論上,人人都能給裴不沉發訊息,隻不過一般沒人敢。

大師兄雖然為人溫和,可興許是人們對天之驕子都望而生畏、敬而遠之,與他親近的人並不多。

然而寧汐毫不遲疑地點下了那個寫著“裴不沉”姓名的傳音符。

林鶴凝的動作一頓:“你在乾什麼?”

寧汐拖長了聲調:“既然你們都說了,我素來愛向大師兄獻媚,那獻媚之人當然要告狀咯。”

林鶴凝冷笑:“你以為大師兄會搭理你?你是不是不知道,師兄從來不接陌生人的傳音——”

“叮鈴”鈴響,玉簡接通,裴不沉溫和的聲音響起:“寧師妹?”

霎時間,滿屋寂靜。

寧汐慢吞吞開口:“師兄我被打了,快來救命啊。”

衛書大驚搶話:“你這賤人胡說什麼——”

下一刻,玉簡直接被掛斷了。

衛書的叱罵噎在喉間,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老娘還以為你真的有什麼底牌哈哈哈哈哈結果不過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哦不該對大師兄出言不敬,哼,就是你厚顏無恥地單方麵騷擾師兄罷了!”

他笑著笑著,突然麵容扭曲,抬手狠狠甩了寧汐一巴掌。

寧汐暈頭轉向地跌坐在地。

林鶴凝自始至終沒吭聲,似乎在權衡什麼,突然,她收起了劍:“我沒空在這陪你們過家家。”

“鶴凝師姐?”衛書一呆,卻見林鶴凝已經轉身往外走了。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處理。”林鶴凝的步伐有些急促,甚至帶著些許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禦劍而行,垂在袖口中的指甲卻已經掐進了肉裡。

衛書那傻子不熟悉大師兄的脾性,可林鶴凝卻能知道,裴不沉能接通寧汐的傳音玉簡意味著什麼。

她冷豔的麵容逐漸因為不甘而扭曲。

憑什麼?

她待裴不沉掏心掏肺,那麼多年,給他傳過無數次密音、無數條訊息,都是石沉大海。

那女人憑什麼不一樣?!

她的眼底都帶上了一點紅,卻遠遠的看見一道華光掠過,急停在外門峰弟子居前。

裴不沉居然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