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線緊繃,可嗓音卻是天生的柔軟綿糯,即使是在說命令的句子,聽起來也沒什麼說服力。
許久,裴不沉才發出沙啞的低笑:“師妹從哪裡學來的挾恩相報?”
寧汐一張小小圓臉依舊繃得緊緊的:“大師兄答不答應?”
於是裴不沉低低地笑了,輕聲吐槽了一句:“什麼他們,那可是赫連家代家主,前任家主的父親,也是你能‘他們’‘他們’亂叫的?”
寧汐憤憤不平。
真是可笑,分明是最厭惡凡人血統的家族,前一任家主赫連雲照不還是迎娶了一名純粹的凡人——赫連清羽為夫君。
她對羽伯伯沒有意見,可她就是看不慣赫連家人那副眼高於頂的樣子,居然還欺負到大師兄頭上了!
她自己氣得渾身發抖,可是又發泄不出來,眼前是個雪堆的人,仿佛怎樣都沒有脾氣。她自己素來又是個木頭性子,笨嘴笨舌,事到臨頭了連句罵人的話都說不出來。
好半晌,她憋紅了臉,才學著平日從衛書那裡聽來的臟話,恨恨地罵了一句“真該死!”
裴不沉從鼻子裡哼笑兩聲,假裝嚴肅:“注意舉止!”
寧汐不搭腔,她早就看出了裴不沉色厲內荏的本質,知道他一定不會衝自己發火,乾脆直接上手去拽他。
沒拽動。
裴不沉依舊不置可否,轉而道:“師妹什麼時候來的?”
“一刻前。”
“那就是都聽見了?”
他在說自己與赫連亭川的對話。寧汐猶豫片刻,承認了。
裴不沉歎了口氣,沒對她偷聽牆角的行為作出什麼評價。他對年紀小的師弟妹們一貫很包容:“師妹走吧,天寒地凍的,你身上傷還沒好,小心彆凍著了。”
說著,又去拍寧汐肩膀上的雪。
“大師兄身上不也有傷嗎?”
寧汐抿了抿唇,對上裴不沉的眼睛,聲音不自覺抬高了:“大師兄和閻野一戰,肯定不可能這麼快就恢複了吧?你明明知道天氣這麼冷——那為什麼還要跪在這裡!”
裴不沉訝異地揚眉,眼尾帶了一點笑:“師妹生氣了?”
寧汐越來越無法無天,敢瞪他了,雖然隻是飛快的一眼:“大師兄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裴不沉終於朗聲笑了起來,抱著寧汐送給自己的小小暖手爐,笑得頭頂的雪都簌簌落了下來:“根本輪不到師妹說這話吧!”
不等寧汐又來拽他,他自己就站起來了。
“師兄沒事。走吧,回去百藥園,看看能不能熬一碗火薑湯喝。”
他的腿跪麻了,稍微有些趔趄,但幸好寧汐在一旁儘職儘責地充當人形拐杖,扶著他往百藥園走。
到了百藥園,裴不沉朝迎上來的醫修交代了幾句,就帶著寧汐進了小廚房。
因為不是吃飯的時候,小廚房裡沒有其他人,隻有兩三個灶台還生著火。
裴不沉很熟練地劈柴、燒火、涮鍋、切薑,熱水。
寧汐原本想上前幫忙,但發現自己笨手笨腳、不僅幫不了忙還差點切到自己的手指頭之後就自覺退下去了。
她搬了一個小木凳,坐在門檻邊,托著腮看大師兄忙碌。
裴不沉轉身看到她坐在那,粉白一隻跟糯米團子似的,就彎了眼睛,朝她走過去:“師妹沒事乾?正好,幫我係一下圍裙吧。”
寧汐認真地在他身後係了一個蝴蝶結。
圍裙大約是哪個女修留下的,豆沙粉的亮麗顏色,還點綴著許多小碎花,套在清冷如謫仙的裴不沉身上,很怪異,卻……也有種奇怪的和諧。
忙活沒一會,裴不沉就端著一碗薑湯出來。
湯水金黃,熱氣騰騰,辛甜芬芳,寧汐被按著喝了一大碗,裴不沉才放過她,又另外取了一個乾淨的碗,自己也喝了。
驅過寒,寧汐被凍得發麻的手腳漸漸緩和過來,遲鈍的知覺也終於上湧——她的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聲。
寧汐:……
裴不沉含笑看了一眼小師妹慢慢騰紅的臉頰,沒多說什麼,放下碗,又開始忙碌。
他從櫃子裡取出麵粉和木盆,大概是要煮麵條。
寧汐不好意思讓大師兄一個人忙碌,也跟著站起身,在廚房裡溜溜達達,試圖找出一點食材貢獻。
還真讓她翻出了幾袋曝曬好的天靈百合根。
天靈百合味甘平,主治邪氣、心痛,補中益氣*,所以百藥園內多少會存一些備用。
她如獲至寶,捧著就轉身朝裴不沉奔去:“大師兄你看我找到了什麼好東西!”
裴不沉正在揉麵,兩隻袖子高高卷起,聞聲朝她扭過頭來。
於是她也看見了裴不沉左手腕上一道突兀的劃痕。
興奮的心情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冰雪。
鍋裡的水開了,蒸汽發出尖銳的鳴聲,沸騰的湯水汩汩地頂撞木蓋,厚重木蓋時不時磕在鐵鍋邊緣,輕微地咯咯作響。
裴不沉若無其事地放下了袖口:“師妹找到什麼?”
寧汐沒動。
他隻好自己走過去,親手接過那包百合根,衝她微微一笑:“多謝師妹。”
寧汐深深地蹙眉,張口卻不知該問什麼。
她沉默下來,裴不沉也不是多話的性子,屋內便一時安靜。
裴不沉返身回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揉麵,將百合根搗碎,過篩,和麵作湯餅,菜刀敲在案板上“篤篤”地響。
寧汐在原地站了一會,隻能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
這回她不托腮了,絞著手指,憂心忡忡地盯著大師兄係圍裙的背影。
從前寧汐在人間流浪時,也見過那樣的傷疤。那是個精神失常的女乞丐,聽附近的人說是她的孩子在冬天時被野豬叼走了,人找回來的時候隻剩下一半,母親見了之後當場便暈厥過去,再醒來後人就變得瘋癲癡傻,犯病時就拿著刀片劃拉自己的手腕。
那時候寧汐日子過得朝不保夕,也不敢同女乞丐多有接觸,隻遠遠地望見過幾次,乞丐蜷縮在牆根的果皮垃圾堆裡,周圍蒼蠅亂飛,露出來的手腕細瘦如枯木,腕口也有深淺不一的彎曲劃痕。
隻是裴不沉的疤痕和女乞丐的還有些不一樣,後者是橫著的,而大師兄的傷疤卻好像是縱向的長條,仿佛有人曾拿著利刃、沿著血管走向、仔仔細細地剖開過少年的肌膚血肉。
雖然隻是遠遠的一瞥,但寧汐已經能想象到當初那道傷口會有多疼、流多少血。
是和妖物作戰時留下的麼?
可是什麼樣的妖物會反複在手腕上留傷?
寧汐呆坐了一會,實在心神不定,起身出了小廚房。
裴不沉正好端著麵條要擺碗筷,見她出門,忍不住喊了一句:“師妹去那裡?”
“找人借點東西,一會就回來!”
裴不沉有些無奈,像一個麵對貪玩耍賴孩子的老母親,濕手在圍裙上抹了兩下:“早點回來啊,都快吃飯了。”
寧汐信守承諾,不一會就懷揣了一個大紙包回來,“嘩啦”一下丟到桌上。
裴不沉掃了一眼:“這是什麼。”
“少陰生肌祛痕膏。”
“師妹從哪裡找來的?”
“我有個認識的師兄,他對美容護膚頗有心得,我找他借的。”
其實是直接拿過來了,寧汐沒找到衛書,隻好在玉簡上給他發了條消息,但後者似乎把她拉黑了,半天也沒回複,她隻好往衛書的儲物閣裡塞了一點靈石。
反正衛書以前沒少搶寧汐的東西,她偶爾以牙還牙一次,也不算過分。
裴不沉用指尖輕輕撥弄那瓶祛痕膏,漫不經心道:“這膏藥靈氣四溢,並非凡品。看起來師妹平日裡同那位師兄關係很好,他才會輕易就將這樣的好東西借給你。”
寧汐短暫回憶了一下平日裡衛書用那雙染著豔紅蔻丹對自己指指點點的模樣,小臉嚴肅地搖頭:“不,我們關係很差。”
裴不沉笑了:“所以師妹跑出去找這些做什麼?”
寧汐:……
大師兄真的不是在明知故問嗎?
他肯定知道的方才她瞧見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居然還能這麼麵不改色地裝糊塗。
寧汐把藥膏往桌上一擺,努力裝出板正的模樣:“我見大師兄腕上有傷疤,想著這膏藥興許有用就帶回來了,師兄試一試?”
她當然沒有自來熟到替裴不沉上藥的程度,裴不沉倒沒有拂了她的好意,隻是笑了笑,自己撩起袖口。
兩人交遞藥罐時,指尖不經意輕輕擦過。
還是和之前攥住他手腕的感覺一樣,冰冰涼涼,像一塊光滑的冷玉。
隻是興許有意遮掩,裴不沉上藥時寬大的袖口垂落,擋住了大半皮膚。
於是寧汐就知道,他大概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不堪,她乖乖移開了視線。
她拿起竹箸,開始吸麵條,一邊心想從周師兄說的沒錯,大師兄可真是好麵子。
不過,她很快被口中的麵條轉移了注意力。不得不說,裴不沉的廚藝當真是好。之前那碗薑湯已經熬煮的恰到好處了,眼下的麵條卻更勝一籌。
先用蘑菇和筍熬煮成汁,又過篩之後加入蝦米、雞汁,小火熬煮燉成純黑的湯汁,放入百合根揉成的素麵蓬白如霧,最後撒上一把鮮亮油綠的蔥花、烙得金黃的雞蛋。*
寧汐用筷子一戳,那煎蛋還是流心的。
白玉京從不虧待外門弟子,不會給寧汐吃殘羹冷炙,可再好的也沒有了,都是些品相一般的烙餅饅頭之類的,便宜量大管飽。
畢竟外門不算正經入門弟子,膳房的食修們才不會花心思在他們上麵。
裴不沉塗完藥,見她吃得開心,便也跟著動了筷子。
屋外雪停新霽,院內種著一叢鬱蔥百合,白玉京靈氣濃鬱,花開不按季節,隻隨心意。
兩叢香百合,一架粉長春。*
小廚房內灶火正旺,柴燒劈啪作響。
寧汐吸溜著麵條,圓圓的小臉被爐火燒得紅堂,眉眼彎彎地誇大師兄做的麵真好吃。
裴不沉便噙了笑,道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做給她嘗嘗。
“不過,我善廚藝的事情,師妹要替我保密啊。”
寧汐眨了眨眼睛。
“君子遠庖廚,我喜好擅長這些,說出去總是不太好。”
寧汐“哦”一聲,卻偷偷撇嘴。
大師兄真不容易,縫紉也是,廚藝也是,隻是一點愛好而已,都要遮遮掩掩。
吃完了麵,她非要送大師兄回去,結果維持了不到半刻鐘的好心情在撞見門口等著的人時消失殆儘。
潑墨紙傘下,赫連為桃花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