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1 / 1)

從未有過的暢快如同海嘯,一股腦地席卷了全身。

寧汐站在飛劍之上,呼嘯而過的夜風刮過少女柔嫩的麵頰,刮得些微生疼,可這絲絲縷縷的痛楚轉眼又化成了深入骨髓的興奮。

外門弟子又怎樣?

氣海沒開又怎樣?

如今飛在空中的是她寧汐!

窄窄的飛劍越來越快,頭頂是一望無垠的深沉夜空,腳下踩著的是仙門萬千葳蕤燈火,寧汐慢慢張開雙臂,任由狂風卷起她的粗褐麻衣。

她的嘴角越來越上揚,到最後,笑聲克製不住地從她喉間溢出。

*

東山腳,護山大陣前。

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動作輕微一頓,似有所感地朝著遠處望去,星辰萬千倒映在他幽黑沉靜的眸子中。

應龍斷了一鱗,龍血滾燙,淅淅瀝瀝如岩漿落雨。

少年渾身浴血,紫色的妖血與自己鮮紅的人血混在一處、不分你我,他卻視若無睹,隻沉靜地、專注地望向群山之巔。

“裴不沉,你斷老夫一鱗又如何?”應龍黃銅色的龍瞳中浮現出充滿惡意地暢快,“你被老夫龍尾擊中心口,天下無人能從這樣的傷勢下幸存!”

裴不沉反手拔出紮在心口的龍鱗,好似沒了痛覺:“再來。”

應龍在妖雲內翻滾,避過一道鋒芒劍氣,桀桀嗤笑:“既然方才都已經失了劍意,如今又何必苟且偷生?”

“有人為我而來。”裴不沉道,輕輕搖了搖頭,噙著笑,再次揮劍斬下,“所以,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

因為不會收劍,寧汐落地時刹不住腳,一路橫衝直撞,直接衝進了一團廝打的妖物之間,摔了個四仰八叉。

原本打得紅了眼的雙方沒意料突然闖入一個不速之客,刀劍爪喙一齊停了下來。

“……那個,打擾了。”

寧汐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溜溜地撿起長劍,轉身想溜。

“彆在意我,請、請諸位繼續。”

兩隻金翅鳥妖對視一眼,下一刻齊刷刷地亮出如利劍的長羽,狠狠朝寧汐刺來。

搶在寧汐躲閃之前,月白衣袍一閃,原本就在與金翅鳥妖纏鬥的年輕修士飛身上前,持劍做旋,將飛濺的利羽擊落。

“此處危險,師妹速走!”

白玉京中,有以霸淩弱小取樂的,也有學大師兄模樣平等博愛、互助友愛的弟子。

寧汐來不及道謝,返身就往先前瞧見裴不沉的方向衝去。

身後的修士見她所去方向,氣得不行,從纏鬥的空隙裡爆發一聲呐喊:“我讓你快逃,不是讓你闖到戰場中心去啊!”

如他所說,越靠近護山大陣,妖氣便更濃鬱,暗紫猶如濃霧遮天蔽月,寧汐隻能憑著偶爾從妖霧中透出的一點金色陣法光亮辨認方向。

霧氣中影影綽綽的,都是妖物的影子,偶爾有修士斬殺完妖物,瞥見寧汐,訝然地睜圓一雙桃花眼:“哪來的漂亮妹妹——”

“不對!”他猛地一甩腦袋,改換臉色,一本正經地嗬斥:“此處不需要送藥,外門弟子速速離開!”

寧汐知道對方是將自己錯認成了百藥園救治傷員的醫修,她也沒多解釋,隻道:“你知道大師兄在何處嗎?”

“嘖,怎麼漂亮的女修全是關心裴不沉那小子的……他沒事啦。反倒是小妹妹你還沒過煉氣哦,此地刀劍無眼,萬一把你那漂亮臉蛋給傷到哪裡就怪可惜的了,還是趕緊走吧。”

寧汐對他的後半句話置若罔聞,隻聽見了自己想聽見的:“大師兄沒事?太好了!”

她拔腿又要走,卻被那修士攔了下來,打量幾眼,似乎看出了什麼,奇道:“你不是百藥園醫修。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寧汐被問住了。

她想要來救大師兄……可她修為如此低微,連禦劍都是剛剛才學會,她拿什麼救大師兄?

天穹之上,不住有龍鱗暗光亮起,龍吟如雷隆隆,那修士又說了句什麼,都被龍吟聲蓋過了,隻好重重地用劍柄推寧汐的肩膀,再次很大聲地質問。

寧汐仔細聽了好半天,才勉強聽清了半句:“……是不是妖物派來的奸細?!”

“我不是,我隻是想救——”

那修士卻沒了最初的嬉笑神色,不肯讓她再前進半分。

就在此時,另一個渾身血汙的修士急匆匆跑來:“閻野被大師兄斬斷一鱗,狂性大發,大師兄被龍尾掃中心口!”

寧汐腦中嗡鳴一聲。

“因心而動,乘風而起,禦劍行!”

“乾什麼!在戰場上禦劍,不要命了!”

修士眼睜睜見著那方才還唯唯諾諾的小師妹渾似變了個人似的,禦劍如迅光,頭也不會地紮進了龍吟之處。

他氣急攻心,又不能學著寧汐不要命的法子往戰場中心闖,隻好點了幾個弟子,隨他返身援救裴不沉。

寧汐壓根沒聽見那修士的呼喊,她第一次禦劍而行,也沒人告訴過她相關禁忌,更不知道在戰場之上人人都不願意禦劍、因為那樣容易成為所有妖物的活靶子。

她飛到一半,身後就襲來一陣腥風。

生死存亡之間,她操縱著飛劍一個急轉,錯身而過的瞬間,她看清了眼前的東西,震驚地睜大眼睛。

本該在護山大陣的應龍閻野不知為何竟然出現在她的身後。

巨大的應龍桀桀發笑,口吐人言:“老夫和那小子打了這麼久,餓得不行。你這小道姑長得倒是漂亮,吃起來一定也美味得很。”

寧汐腳下飛劍驟然停住。

妖威如山,朝她壓來,縱然寧汐能克製心潮,身體卻已經不受控的半跪在地。

上下牙關都在恐懼中咯咯作響,寧汐卻仍然要開口說話:“我大師兄裴、裴不沉如何了!”

閻野見她不逃,反而來了趣味。

反正都是掌中之物,臨死前逗弄一回也無妨。

“那小子啊,被我吃了。”

似乎為了佐證他的話,閻野懶洋洋地張開巨口,向寧汐展示牙縫中塞著的一片月白錦袍。

而寧汐想也不想,一劍紮進閻野的牙齦。

應龍壓根沒料到單薄瘦弱的小姑娘出手如此狠絕,頓時龍血狂飆,痛聲尖嘯。

而寧汐借著他張口痛呼的一瞬間,兩眼一閉,直接滑進了巨龍的食道。

黑暗,腥臭,濡濕,狹窄。

不適感猶如跗骨之俎,密不透風地包裹她的全身。

她順著暗紅的長管一路下滑,宛如朝著地獄下墜。

仿佛永無儘頭,又仿佛隻過了一瞬間,“噗通”一聲,她落進了一個臭不可聞的大池子裡。

寧汐呼吸緊閉,還沒來得及使上自創的狗刨遊水,就被人拽著衣領拎了起來。

即使在這樣悶熱惡臭的地獄裡,裴不沉依舊一塵不染。

他站在用術法化出的浮舟之上,胸口隻有星星點點的血痕,依舊玉冠高束,隻是那雙素來溫和無波的柳葉眼滿是震驚:“寧師妹?!”

寧汐沒頭沒腦地“啊”了一聲。

裴不沉的呼吸停了一瞬,單手青筋暴起,攥著她衣領的手指好半天沒鬆開。

於是寧汐被吊在半空,一張素白小臉被勒得微紅,裴不沉才將她放回浮舟裡。

他的語氣十分嚴肅:“我應該下過令,練氣期以下弟子不得進入東山腳,寧師妹怎麼還會在這裡?”

寧汐不知如何作答,啞口無言好半天,試圖拙劣地岔開話題:“……大師兄你知道我姓寧啊。”

裴不沉顯然被她這跳脫的腦回路給噎了一下,鬆開攥緊她衣領的手,改成扶額苦笑,又像是被她氣笑了。

寧汐自知理虧,趕緊端正地跪坐好了,眼觀鼻鼻觀心地盯著虛空發呆。

許久,裴不沉在她頭頂幽幽歎了口氣:“白日你我見過麵後,我便差人去主事堂調了你的記錄文書。”

哦,所以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也知道自己是個練氣都沒入的外門小弟子。

寧汐點頭。

裴不沉又問:“自己闖進來的?”

寧汐:“嗯。”

裴不沉:“沒受傷?”

寧汐:“嗯……運氣好。”

裴不沉隨即輕輕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不高興:“命數之言,虛無縹緲,刀劍妖邪卻是實打實會殺人的。

運氣……嗬,師妹不該將自己的安危全係在這般東西上。”

這是在委婉地教訓她魯莽了,寧汐尷尬地摳手指,點頭稱是。

裴不沉又歎了口氣,為她施了清潔術,有些清潔術顧不到的地方,他便蹲下身來,從袖中取出素帕子為她擦乾發絲。

這是第二回她與大師兄離得這樣近,近到可以看清她從前沒能看見的細節。

裴不沉的發色其實很黑,額發留得偏長又細碎,低著頭、側麵看時,發絲就會將那雙溫柔的柳葉眼遮住大半。

在漆黑如鴉羽的發色襯托下,更顯得他整個人如雪似的冷白,麵皮、耳廓、脖頸、手腕,處處都白得耀眼,身在醃臢幽暗的龍胃,仿佛地獄中、一輪移動的明月。

裴不沉細心地替她擦乾淨發上最後一縷水汽,才抬眼看她:“師妹真的沒受傷?”

這樣反複追問,他這是把自己當成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了?

寧汐有些臉熱,連忙搖頭:“沒有。倒是師兄你無恙吧?我聽說閻野用斷尾掃中了你的胸骨……”

裴不沉看了她良久,才溫聲道:“師妹就是聽了這個消息,才闖到東山腳、又跳進龍胃裡來的?”

“嗯。”

裴不沉再次沉默,又過了好一會,開口道:“這樣很危險,以後彆這麼做了。”

雖然這麼說,可寧汐覺得他看起來並沒有不高興。

“可我是來救大師兄的……”

裴不沉又露出那種“拿你沒辦法”的笑容:“即使是為了救我也不行。”

想了想,又溫聲補充:“為了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師妹應該多多關心你自己。”

寧汐有些不服氣地咬唇,定定地看著他。

裴不沉被她看得有些無奈,隻好開口解釋:“我自幼修習心法中有一門金剛護體罩門,斷尾掃來時隻受了一點皮肉傷。”

心法?

寧汐想到什麼,脫口而出:“若是師兄碎了半心,那心法是不是就用不了了?”

裴不沉皺眉:“對,此術需在心脈運轉,若心不全則自然廢棄。”

那點蹙眉很快消散,他頓了頓,重新開口時帶了笑:“不過好端端的,提碎半心做什麼?師妹真奇怪,難不成盼著我受傷?”

寧汐肅然,撥浪鼓似的搖頭:“我是怕你受傷。”

裴不沉笑眯眯的:“多謝師妹掛念,可我沒有這麼脆弱的。”

寧汐撇了撇嘴,想起前世瓢潑大雨中他抱著靈位、蜷縮在枯樹之下的泥濘模樣,心想,才不是呢,她知道的,大師兄非常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