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的玄黃鐘專為預警而設,受妖氣侵擾而響。百年來,它隻響過兩次,一次是天樞四十一年,大妖閻野出世,妖氣荼毒人間,百姓流離失所。
另一次,便是妖群攻入白玉京,導致白玉京覆滅。
還好寧汐回屋時到頭就睡,身上外衣還沒換,她直接跳下床,奔到門口,險些與推門進來的弟子撞個滿懷。
“又、又是你!”
衛管事臉色煞白,下意識就捂住被寧汐用木簪劃過的脖頸。
寧汐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那白嫩如削蔥段的十指上,指甲上染的蔻丹豔紅。
他麵上還敷了厚厚一層白粉,幾乎將他原本的五官糊得麵目全非,寧汐辨認好一會,才勉強記起他的名字:“衛書師兄。”
外門峰弟子按照日常差事內容不同,分為浣洗、打掃、靈草種植、靈寵喂養、值夜巡邏等等組彆,每組十人,各派一名年紀大的師兄擔任管事。
衛書便是寧汐所在打掃組的管事。
前世寧汐與他交往不多,隻有在給她安排任務時衛書才會出現在她麵前,往往隻頤指氣使地丟下幾句話,就不見人影。後來妖邪叛亂,衛書也死在了那場禍事中。
“你要出門?”衛書見她沒再魔怔攻擊自己,稍微安下心來,從鼻腔裡妖妖嬈嬈地哼了一聲,“正好,我這缺一個人手,跟我來吧。”
說完,他也不等寧汐答應,直接就扯著她往外走,跳上飛劍。
衛書是個碎嘴巴,一路絮絮叨叨,寧汐勉強聽清了自己是要跟去百藥園補缺。
“好死不死的妖邪!好死不死的玄黃鐘這個時候響,老娘的美容覺都沒的啦!”衛書罵罵咧咧,又抽空斜了寧汐一眼,啐一口,“看起來就笨手笨腳,要不是大半百藥園弟子都趕赴前線戰場救治傷病,也輪不到你來幫忙!”
寧汐垂在裙側的手指微微收緊:“前線戰況很激烈嗎?”
衛書道:“差不多吧,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那麼多妖物,東邊山腳下護山大陣都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劍峰、煉器峰、陣峰的內門弟子已經全數趕過去救援了。”
回想起前世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景象,寧汐的喉間有些發緊:“那,不是還有其他宗門的門主長老們?大師兄之事尚未了結,他們應當還沒走,能不能請他們幫忙——”
“嗐,你懂什麼。剖心錘一時半會修不好,人家大佬日理萬機,怎麼可能在這裡空耗著乾等,半個時辰內就各自回去了!”
寧汐的臉色一白:這麼說,這一次白玉京又要孤軍奮戰?!
她先前所做的努力,難道還是無法改變結局麼?!
“真是人倒黴了連喝涼水都塞牙縫。大能前腳剛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呢就來了妖物入侵,一天天的全是差事,煩死了煩死了!”
衛書猶自抱怨不休,加快了禦劍速度,夜晚涼風迎麵吹來,寧汐不禁打了個哆嗦。
白玉京四季如春,喜種白櫻,清涼的晚風中總是夾帶著淡淡白櫻香味。
唯有今日例外,風中一抹火藥硝煙,令人難以忽視。
寧汐朝腳下望去,在她的右手邊,遠遠的,暗紫色的妖氣充斥了半邊天,金紅火光與劍氣錚然爆發一瞬,金鐵交織、妖獸嘶吼、人聲呐喊不絕於耳。
那應該就是抵禦妖物入侵白玉京的前線,東山腳護山大陣。
她飛得太高,無法辨認想找的人是否也在裡麵,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衛師兄,能不能放我下去,我想去一趟東山腳。”
“你沒聽懂我方才說的嗎?”衛書被她這無理取鬨的請求給激出了一團火氣,沒好聲道,“那裡是前線戰場!你我修為低微,去那裡乾什麼,送死啊?”
衛書還想再罵幾句,忽地記起身後這妮子拿木簪險些戳死自己的瘋狂模樣,硬生生吞了話,改而道:“你怕妖物闖進來?”
“……”
其實她想的是裴不沉。
前世身帶碎半心的重傷,大師兄依舊強撐上了戰場,這一次他肯定也會去。
衛書:“杞人憂天。你知道負責修補護山大陣的是誰——大師兄!有他在,彆說妖物了,就連一隻蠅妖翅膀也飛不進來。”
寧汐默然不語。
是啊,他是整座白玉京仰仗的大師兄,八重櫻開,無人能敵,而她連練氣不入,哪裡輪得到她替他操心。
隻是,心中始終無法徹底安定。
為何與前世不同,妖物會提前襲擊白玉京?
論起與前世命運的分叉起點,是這一回她成功從剖心台上救下了裴不沉。
這二者之間有關係麼?
……
還是說,妖物提前襲擊純屬偶然,隻是她多想了?
……
反複思索無解,而百藥園已經到了。
雖然已是午夜時分,整座百藥園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其中奔走忙碌的弟子個個麵無人色,抱著足足半人高的藥方單子,腳不沾地似的一飄就過去了。
衛書扯著寧汐,往人群裡擠,腳下踩著風火輪一般,自己先抓了一疊膏藥和紗布抱在懷中,又不由分說塞給她一簍子黃綠相間的草藥。
“剛采下來的就鋪平曬乾,已經曬好的就碾成藥粉,都乾完之後那邊還有二十筐,今夜醜時之間做完!”
寧汐茫然地抱著藥筐,像隻沒主的陀螺似的跟著衛書打轉,等他連珠炮似的說完一整串安排,這才訥訥地應了一聲。
大殿中央,早有許多同她一般著褐麻粗衣的外門弟子坐在蒲團之上,都在擇藥,手指動作如飛。
整座大殿,一時之間隻有弟子埋頭做事擇藥草的沙沙聲,落針可聞。
在這樣的環境中,寧汐隻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局促地在原地站了一會,才找到一方空閒的小蒲團,連忙踮著腳尖走了過去。
坐好之後,寧汐又偷偷瞄了幾眼身邊的弟子,像模像樣地學著她的姿勢挺直後背,開始挑選草藥。
將枝葉乾枯、已經曬過的單獨放在一邊……乾了沒一會,忽地聽見殿外慌慌張張地傳來人聲。
“大妖!大妖閻野出世!掌門令我傳訊,爾等莫要擅離崗位!”
寧汐手裡的草藥驟然掉在地上。
閻野,傳聞中的上古大妖,據說原身是一隻長數千裡的應龍,吞吃修士凡民無數。
最重要的是,前世白玉京滅世之戰,閻野也出現了,還以原型羽翅擊中裴不沉,令他劍骨寸斷。
寧汐豁然站了起來。
她怎麼能將這件事給忘了!
雖然這一次裴不沉並非帶傷上陣,可閻野之可怖、縱使整座白玉京也難以抵擋,萬一大師兄再次對上閻野,又……
萬一呢?
寧汐坐立不安,幸好與她同樣驚疑不定的還有許多人,她混在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能被安排在百藥園做後勤的都是些修為不高、見識不多的年輕弟子,早已意動,寂靜被打破後就立刻鬆懈下來,交頭接耳。
“不是說閻野被咱們掌門打敗過一次,斷了半條尾巴,灰溜溜滾回妖族老巢了麼,這次怎麼又敢出現了?”
“你問我我問誰?指不定就是來報斷尾之仇的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少來了,閻野這頭大妖肯定活了上千年,比你我祖宗加起來年紀都大,放屁的少年!”
“言辭,注意言辭啊。”
寧汐從嘰嘰喳喳的人群中鑽了出去,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個報完信、正準備走的小弟子:“你可見過大師兄?”
小弟子大概剛從戰場上下來,身上腳上全是塵灰血汙,突地被人抓住,還有些懵,下意識答道:“大師兄原本在東山腳主持修補護山大陣,聽說閻野出世,便率人趕過去了。”
果然如此。
寧汐道了聲“得罪”,乾脆利落地奪了小弟子腰間的佩劍。
那小弟子整張臉霎時漲紅。
搶他們劍修的劍,跟搶人老婆有什麼區彆!
可他剛下戰場、又禦劍奔來傳訊,腿軟得像兩根麵條,壓根追不上步伐如飛的寧汐,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女奪了他的劍衝出殿門。
可惡!
小弟子欲哭無淚,心道果然娘親說漂亮的女人都是母老虎!
*
寧汐拔足狂奔,循著空氣中血與鐵的味道,往東山腳跑。
山道漆黑,棧築日久,她險些被道上突出的磚石絆了一跤,手掌撐在石磚地麵磨了一下。
好在她常年乾活,掌心有一層薄薄的繭,除了有些火辣之外,沒受什麼傷。
她抬頭望了一眼星位,估摸著已經過了子時,可距離東山腳還有一座山的距離,等她用兩條腿跑到,恐怕戰事早就結束了。
寧汐咬了咬牙,拔出那名弟子的佩劍,打算嘗試禦劍。
佩劍被她從主人身邊奪走,不甘心地閃爍幾下微弱光芒。
寧汐回憶著看過他人禦劍的招式,並指念訣:“依托自然,萬事萬物,萬生萬靈,萬象萬行——因心而動,乘風而起!”
長劍躺在她掌中,一動不動。
寧汐咬了咬牙,再次催動。
“萬生萬靈,萬象萬行,因心而動,乘風而起!”
還是毫無反應。
“萬生萬靈,萬象萬行——因心而動,乘風而起!”
……
直到念得嗓音發啞,寧汐也不記得自己試了多少遍,靈府內始終如有一團泥丸堵塞,關竅不開。
她吞了口唾沫,嘗到自己喉間的鐵鏽味。
她其實並不意外。若修煉禦劍當真這樣容易,她也就不會這麼多年還是個外門弟子了。
當初她可是連入門根骨測試都沒通過。
寧汐沮喪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長劍,又抬頭望向東山腳的方向。
其實她離東山腳很近了,隻是還隔著一座需要繞開的高山。
暗紫色的妖氣比來時更加濃鬱。
妖氣可怖,其中似乎凝聚著千萬扭曲的妖物麵孔,張開幽深大口,每看一眼,都令人覺得它們即將吞沒整個白玉京。
然而每一次鋪天蓋地的衝擊,都被一道無形的障壁攔下。
障壁之下,淩空之中,立著一道白衣紛飛的身影。
寧汐的瞳孔縮緊了。
她沒想到自己能看見大師兄裴不沉。
僅他一人執劍,便如千軍萬馬。
妖氣凝固一瞬,隨即一隻三層樓高的漆黑龍首自暗紫妖氣中衝出,龍吟如雷,龍口如淵,直直咬向那小小的素色人影。
逐日劍光爆亮如白晝,與龍牙相格時發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聲。
於此同時,黢黑山林之中,寧汐忽覺醍醐灌頂,靈台一點清明,內府淤堵散開。
她竟從裴不沉生死之間使出的劍招中悟道了!
靈犀閃現,身隨心動,她果斷咬破食指,將鮮血抹在佩劍之上,原本沉寂黯然的劍身,忽地爆出明光。
劍本凡鐵,因執拿而通靈,因心而動,因血而活!
下一刻,寧汐雙腳騰空。
晚風狂亂如流,吹起少女墨色的長發,澄澈如琥珀的異色瞳在夜色中灼灼發亮。
她第一次憑自己的力量禦劍而行。
她終於可以去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