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槐枯村的破木桌上,姑雲閒夢到了第一世。
那是前往封印魔境的路上,她和江無月,走在尋道峰。
初陽漫照,天色透藍,樹影斜灑在地上。
江無月一身月白長袍,衣襟暗繡雲紋,衣料光澤柔和,素淨又風雅。
後來,這身風雅的白袍,浸上了姑雲閒的血。
江無月落後半步,走在姑雲閒身後,忽然輕聲發問:“師尊,您以後當了掌門想乾什麼?”
姑雲閒轉過身看他,慢悠悠地倒退走路,“不乾什麼。就像我師尊一樣,好好做掌門,沒什麼特彆的。”
“道侶呢?”江無月追問,他眼神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師尊喜歡什麼樣道侶,師門中有這樣的人嗎?”
“啊,怎麼聊這個?”
姑雲閒沒想到,這種問題會從最溫雅持重的徒弟嘴裡問出來。這無疑有些僭越,也不像他平時的性子。
姑雲閒眨了眨眼,還是回答他:“我沒想過這些,但應該不會在師門裡吧?”
“為什麼?”江無月追問。
“我在師門這麼多年了,要喜歡誰早就喜歡了。再說了,比我輩分再大的人都是老頭子了,同輩也沒感覺。”
“比你輩分小的呢?”江無月問道。
“小輩的道友啊……”姑雲閒笑道,“那更不像話了,傳出去彆人還以為我仗勢欺人呢!”
“那要是……”
“要是什麼?”姑雲閒倒著走路聊天,沒留神,腳下輕崴了下,“哎——”
江無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原來有那麼灼熱。
“要是……那個人願意讓你欺負呢?”
姑雲閒從夢中驚醒。
她一時間恍如隔世,不知道自己在哪。過了會兒,姑雲閒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槐枯村借宿的茅草屋裡。
屋外一片陽光燦爛,薑春早就醒了,正和張念兒聊著什麼,慷慨激昂。
姑雲閒走了出去,迎著太陽伸懶腰,問道:“張小鬼頭,怎麼樣了?”
張念兒蹦蹦跳跳湊過來,一臉八卦,“哎哎這個村子可邪乎了!”
姑雲閒順手揉一把她頭發,“怎麼個意思?”
張念兒一臉誇張的表情,舉起胳膊比劃了個圓。
“這裡整個村子都是鬼村!早年溺了太多女嬰,丟在後山,再趕上大旱,死人多怨氣重,以前的怨嬰成了氣候。”
姑雲閒思索了下,問道:“是怨嬰把這裡變成鬼村?他們說的神,就是怨嬰。怨嬰讓他們不斷懷孕生子,他們又主動祭祀,自願將魂魄奉獻給怨嬰。”
張念兒:“是的呀!姐姐好聰明,他們這幫傻蛋,還以為祭祀可以不入輪回。其實直接讓怨嬰吃乾淨了!”
姑雲閒掐了把她的臉蛋,誇道:“這麼厲害怨嬰你都打得過?我們昨天在後山,都沒找到它們。”
張念兒一臉得意,“我可是百年的小鬼修。再說怨嬰修為不深,它們也不一定敢接近你。”
姑雲閒心道,莫非是我一身正氣?
她又問:“新降生的孩子,是不是都是生魂投胎?”
張念兒驚訝,“連這你都知道?”
姑雲閒活動了下身子,說道:“白無常說過,槐枯村的投胎生魂過多,無人往生。沒想到這槐枯村不大,作孽還不淺。”
“這些嬰兒確實是新魂投胎,一點神識沒有。”張念兒忽然低聲說道,“可我覺得,以前的怨嬰也挺可憐的,如果不是無端被溺死,也不會有這麼大怨氣。”
“要不然……”張念兒忽地激動起來,她兩眼亮晶晶,語調不覺拔高,“要不然白無常來之前,我們偷偷放走它們吧?反正,他隻說要我們找到槐枯村……”
姑雲閒食指豎在張念兒嘴前,示意她噤聲。
“你彆做夢了,這些怨靈和你不是一個性質。這十年,怨嬰造成的災殃,遠逾尋常妖邪,孽障深重,就算不入地府,遲早也要被天道清算。縱之不治,禍事愈甚,到時你我也牽扯因果。”
姑雲閒頓了頓,安慰道:“等它們在無間地獄呆上百年千年,也許還有往生的機會。”
“哦。”張念兒低著頭,悶聲回答道
第二天。張念兒躲進鏡子,薑春陪在姑雲閒身旁,姑雲閒燃上三根白蠟,掐訣請神。
“叮——”
半響,四周濃霧乍起,霧中傳來清脆的一聲鈴響。
緊接著是一陣熟悉的鐵鏈聲,白無常高大的身影從白霧中走出來,還是熟悉的那身打扮,白紙高帽,腰係草繩,腳踏草鞋。
他不斷搖鈴,整個槐枯村的村民,呆滯地跟了過來。
白無常手中的鎖鏈變得很長很長,鎖著槐枯村近百個鬼魂,幾個小小的怨嬰褪去怨氣,像個嬰兒形狀,一團霧飄在鎖鏈中。
“雲心仙君不愧是仙界翹楚,這麼快就找到了槐枯村。”
白無常扯著一連串的鬼魂,木著一張死人臉,客套道。
姑雲閒拱拱手,“神君過獎了。不過,在下想請教幾個問題?”
白無常:“說。”
姑雲閒:“神君可知道,為什麼會出現混沌之霧?”
白無常死板的眼神,緩慢從姑雲閒身上掃過。
“這個世界上,本來沒有混沌之霧。”
“什……麼?”
姑雲閒感覺疑惑,又感覺自己心跳逐漸加快。
第一世就不存在混沌之霧,難道那才是正常的?
姑雲閒謹慎詢問,“神君您的意思是……”
白無常還是那張白臉紅嘴,他看向姑雲閒,說道:“天地本不存在混沌之霧。此間時空混亂,混沌之霧彌合了錯誤的時空。”
混沌之霧,彌合了錯誤的時空……
姑雲閒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跳出來了,她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並不是重生。
是這個世界時空倒流了。
“神君的意思是,現在的時空是不對的。或者說……是不正常的?所以才有混沌之霧的存在,補其缺漏?”
“正是此意。”白無常掃了眼旁邊的薑春。“至於其他,非爾等所能知曉。”
姑雲閒連連拱手,薑春也跟著行禮。姑雲閒又道:“多謝神君賜教。在下尚有一疑,不知張念兒的生辰幾何?”
“己酉歲仲春十五日。”
白無常搖起鈴鐺,扯著鐵鏈,排成排的鬼魂跟著他走,像一連串土豆。
姑雲閒心裡惦記著事,一時也不覺得這鎖魂場麵好笑了。
白無常麵無表情,“告辭。”
“神君珍重。”姑雲閒和薑春行禮。
鈴聲隨著白霧飄散,遠去。
薑春捂著嘴,喃喃道:“時空逆轉陣是禁術,整個仙界有能力施展的人,兩隻手數得過來,會是誰呢……該不會是妖界或是魔界?”
姑雲閒:“現在時空已經變化過了,那人想做什麼呢?”
二人心中驚駭,一時陷入沉默。
姑雲閒先反應過來,拍了拍薑春,勸慰道:“彆想了,想也沒用。我們沒法掌控,我們不知道的事。”
姑雲閒揚起小臂,之前仙繩化作的紅鐲,還套在她白淨的小臂上。
“對我們來說,現在怎麼走出混沌之霧,才是最重要的。”
“啊……又走?”薑春哀嚎道,“混沌之霧,真是給我走得暈了。你畫個傳送陣,我們傳送走吧?”
“哪有那麼多靈力,這枯地靈力這麼薄,畫了也是浪費靈石,不值當。”
姑雲閒走到薑春背後,親昵地推著她走。
“萬春仙君受累走兩步把!”
“這才不是走兩步。”薑春重音放在“兩步”上。
“唉——沒聽說誰家修仙這麼辛苦!”她仰天長歎一聲。
“好啦好啦!”姑雲閒伸手去捂她的嘴,兩個人鬨作一團。
槐枯村口依舊是一棵歪脖子槐樹,一條坑坑窪窪的黃土路。
村裡安安靜靜佇立著,幾十間茅草屋,再也等不到房屋的主人。村旁有一條小河,河裡沉著一塊快成精的解靈石。千年後,也許它會修成人形,走出槐枯村。
至於槐枯村,不知何時能雲開霧散,再現於世人麵前。
姑雲閒和薑春整理好包袱,走入混沌之霧。
濃霧中,少女們的身影逐漸遠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裡的妖氣漸濃。
姑雲閒一邊尋路,一邊拉著薑春的手臂,“咱們這個路線走得還挺好。這麼重的妖氣,應該是快到了炎荒國了。”
薑春詫異:“能有這麼快?咱倆該不會撞上什麼大妖了吧?”
姑雲閒趕緊呸她:“呸呸呸,你說點吉利的。”
兩人正說著,眼前的白霧忽地不見,視野驟然清晰——
漫天的花瓣倏然出現,像是被人無意打翻的胭脂水粉,鋪天蓋地的粉紅,層層疊疊。
風起,花海翻湧。
目光所及之處,是連綿起伏的桃花林。
腳下的地,積著綿密的桃花毯,踩上去,聽到花瓣低聲歎息。
花離枝頭,風在呢喃,送來迷離飛花雨,朦朧春日夢。
“我嘞個無量天尊啊……”薑春喃喃驚歎道。
無數柔美的花瓣,紛飛著,撫過姑雲閒的臉龐。
姑雲閒輕輕開口,怕驚擾了什麼一樣,“薑春……你可真是個烏鴉嘴。”
她回頭望去——
身後,不再是混沌之霧。
而是大片的,茫茫的桃花林。
花影搖曳,妖氣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