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薑春看著空蕩蕩的長椅,一臉迷惑,姑雲閒抬手在她額前一抹。
喧鬨聲忽然響了起來,薑春放眼望去,空蕩蕩的長凳上,坐滿了鬼。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它們臉色青白,瘦得皮包骨頭,擠滿了長凳,聽到唱得好的地方,還有鬼大聲喝彩叫好。
熱熱鬨鬨,鬼聲鼎沸。
但這一切,台上的角兒都聽不到,他們對著空寂的台下,咿咿呀呀。
不,也不算空寂。
還有她們兩人和一個小鬼修,站在那聽。
姑雲閒是天生的陰陽眼,不用專門開天眼。
薑春少有下山行走,看了這場麵,她心裡難免怵得慌,忍不住退了兩步。
姑雲閒像是發現了,側過頭輕聲說道:“沒事,這是十年內的新鬼,鬼氣也微弱。”
薑春忽然想到,剛才姑雲閒給自己開天眼,根本沒掐訣念咒。
雖然這隻是個小法術,但意味著姑雲閒已經摸到天地的規則。少有元嬰期的修士,能悟道到這一層次。
也許,她未來會成為最年輕的虛神期修士。
這些不過是薑春心底一閃念,她抬眼,繼續看戲。
那“杜麗娘”有一把好嗓子,清亮柔漫,哀怨婉轉,絲線般不絕如縷,餘音繞梁。
幾番輪回流轉,引得台下的人和鬼,寐一場舊夢。
一曲終了,收鑼罷鼓,戲子躬身謝幕。
那些形形色色的鬼,聽得舒坦了,很有生活趣味,紛紛往台上丟元寶紙錢,不過戲子也沒看到。
有幾張紙錢,念力比較強,飄飄蕩蕩,從空中落了下來。
那幾位戲子,顧不上優雅,掩麵失色,驚慌地從台上逃走了。
姑雲閒也不是吝嗇的人,她從須臾袋裡翻出一小塊金子,丟上了台。
有個戲班子的老頭,也許是管事的。他看著那金子,忍耐了半天,鬼鬼祟祟竄上台,彎腰撿起金子,衝台下的姑雲閒一躬身,逃了下去。
台上零丁落著幾張紙錢。
忽地,憑空響起一聲清脆的鈴響。緊接著是,叮叮當當拖拖拉拉的鐵鏈聲。
底下的群鬼,忽然不吱聲了,男女老少,一個個呆立著。姑雲閒身旁的張念兒,也瑟瑟發抖。
不知何時,四周彌漫白霧。渺渺白霧中,一個高大的影子伴隨鐵鏈聲走了出來。
他身著白色斬衰喪服,頭頂白紙高帽,腰係草繩,還彆了個鐵算盤。腳踏草鞋,一手拿著破芭蕉扇,一手扯著鐵鏈,脖子上掛著一串紙錠。
他的表情苦笑顏開,腳步拖遝,緩緩走來。
完了,白無常!
姑雲閒翻出幻天法鏡,想讓張念兒鑽進去,但她已然魘住了,呆立在原地。
姑雲閒把張念兒塞到薑春身後,自己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哈哈,哈哈。白、白大哥,出來拘魂呀。”
白無常一張臉死白,大嘴血紅,他瞥了一眼姑雲閒,腰間的算盤自動浮了起來。
“哦~是崇光門的……姑雲閒,你有什麼事?”
姑雲閒沒想到,他還真搭理自己,她從須臾袋裡翻出個紙元寶,指尖燃火,燒給白無常。
白無常半鬼半神,半仙半人,不需要生辰,光念名字,就可以給他燒香火。白無常脖子上的紙錠項鏈,閃耀了一下,看起來並沒有變多。
姑雲閒看白無常白臉紅嘴,吊著舌頭,隱約笑了下。
她趕緊說道:“沒事沒事,您老忙吧。”
白無常又搖起鈴鐺,戲台上一串鬼魂,跟著走了。
張念兒躲在薑春身後,站定了一會,也抬腳跟著走,薑春死死拉住她。
姑雲閒聽到身後的響動,她忽然想起在棺材裡,張念兒臨死前的聲音淒厲:“如有來世……再不做人,再不為女!苦樂不由己,生死不由人!”
她又想起認主時,張念兒說:“……我不想做畜生,我也不想做人了,做人有時還不如做畜生,就這麼做鬼修挺好……”
姑雲閒指尖燃火,燒去好些紙元寶,向白無常問道:
“白大哥,一百年前,戊午年間臨蘭鎮上的人,都轉生投胎了嗎?”
白無常的眼睛,好似紙人的眼睛,不論哪個方向,都像在看她,又好似誰都不看。
白無常語調平平地說:“都往生了,除了一個小鬼……”
“張念兒。”
白無常一張白臉,大紅嘴高高勾起,似笑非笑,他手拿鎖鏈,看向姑雲閒身後的張念兒。
姑雲閒手中“嗡”一聲,出現了千秋劍,她左手的指尖,還在燒著紙元寶,她問道:“白大哥,可以通融一下嗎?”
修仙之人死亡,地府也記錄,但並不來勾魂。
因為修仙之人的魂魄強大,尋常鬼差根本打不過,也就閻王和黑白無常能壓製一部分。
問題是,那麼多修仙之人的魂魄,不可能隻靠黑白無常去勾。就算勾完魂了,修仙者又有能力大鬨地府,搞得地府工作完全沒法進行。
所以地府乾脆放任修仙者的魂魄,停留在天地之間,自行其事。
但這不代表……白無常打不過修仙者。
白無常的鐵鏈抖動了下,鐵鏈相互撞擊,發出響聲。他沒有動,腰間的鐵算盤浮了起來,自動撥算著。
白無常:“你要去炎荒?”
姑雲閒倒是一臉懵,摸不到頭腦:“……啊?對。”
白無常:“從這裡到炎荒,有一片混沌之霧,裡麵有個村子,叫槐枯村。這村子十年間,投胎生魂過多,但無人往生,雲心仙君可否幫忙尋下?”
姑雲閒試探問道:“那張念兒……”
白無常:“我沒見過什麼張念兒。”
姑雲閒大喜,躬身說道:“多謝無常神君,能替地府維持人間秩序,是吾輩為蒼生積福,為自身積德!”
姑雲閒稱呼白無常神君,也是在捧他了。
俗話說得好,話好聽路好行,也甭管是生路死路。
說起來,白無常也很煩惱。
不打吧,地府沒麵子。打吧,修仙者講究宗門,打完小的又來老的。到時地府沒事就來個修仙大能,大鬨一通,地府這工作還做不做了?
鬨來鬨去,還不是被人把魂魄帶走。萬一肉身完好,再複活了,豈不是瞎折騰。
修仙者去世,不是肉身破損,就是凡胎大限已至。哪怕是虛神期,不入天門,未得仙骨神體,始終算是凡胎一具,不過力量強大,活得久些罷了。
修行者的魂魄力量強大,除了做鬼修,奪舍他人,寄生在法器或傀儡上也很常見。
姑雲閒的師尊凡有相是虛神期,雖不過天門,也算是半神了。虛神期可以劈開虛空,直接入地府和閻王麵陳言辭,亦或交手較量。
白無常心想:麻煩死了,還不如直接送個人情。混沌之霧情況複雜,自己去拘魂,不也得找。還不如讓她幫忙,送個人情,自己不加班,地府不麻煩,三贏。
白無常白著臉,大紅嘴唇,依舊似笑非笑。
姑雲閒指尖燃火,還在給他燒紙元寶,白無常項間紙錠串,時不時閃一下。
白無常沒再搭理她們一行人,輕輕搖鈴,拖著這一串新鬼,慢慢走了。
薑春死死抱住張念兒,沒讓張念兒跟著走。
過了許久,四周安靜下來,白霧消散。
張念兒眼神也逐漸聚焦,剛剛她意識朦朧,身體不受控製,但知道是白無常來了,自己非要跟著走。
塵埃落定,薑春還是緊張得心砰砰跳。她撒開張念兒,跑到姑雲閒身邊,惱怒道:“你剛剛怎麼敢和白無常亮劍,你瘋了是不是!”
姑雲閒訕訕,“我腦子一熱,再說你不是也抱著那小鬼頭。”
薑春:“那能是一回事嗎!”
忽然,她倆都頓住了。
隻見張念兒身著大紅喜服,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多謝姐姐們,從今往後我張念兒,願為您二人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生死不計。”
薑春鬨了個大紅臉,又跑過去把她扯起來,“你這是乾什麼,小孩子家家,不要學人亂說話。”
姑雲閒抱著劍,歪著頭勾起嘴角,戲謔說道:“你現在沒肝也沒腦啦!我要一個小鬼頭赴什麼湯。你不給我惹禍,就萬事大吉了。”
張念兒沒有做聲,但她心下知道,她們之間已經不一樣了。
我是一個報恩的小鬼頭,有人惦記我,嘻嘻。
張念兒跑到她倆身邊,心下歡喜。
那戲班子一夥人,先是見到古怪的張念兒,又見大霧,聽鈴響和鐵鏈聲。
一群大活人嚇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此時,他們再看姑雲閒和薑春,已知他們不是凡人。
先前撿金子的老頭顫顫巍巍,哆哆嗦嗦,上前說道:“兩位……三位仙人,有什麼需要小的幫忙的?”
姑雲閒倒是好奇了,問道:“你們這班子,怎麼跑荒山野嶺給鬼唱上戲了,而且還不是儺戲?”
那老頭一臉無奈,“先前,有人來我唐家班定了一出戲,出手闊綽,十兩黃金。隻說來此地,不論唱什麼都行。”
“老朽一時鬼迷心竅……”他一臉尷尬,這是真“鬼”迷心竅。“老朽收下了定金,沒想到一柱香後,那黃金就變成了紙元寶。”
“老朽這才明白,自己接到了鬼的委托,又不敢不來,隻好硬著頭皮,赴約開唱。”他心有餘悸,“幸好,得仙人出手相救。”
他又拱了拱手,說道,“不知仙人有何吩咐,小的們定當竭儘全力。”
姑雲閒擺了擺手,“吩咐談不上,不過,你們知道錦光鎮在哪嗎?”
那老頭嘴唇顫抖,滿臉褶子也跟著抖,他一臉驚愕。
“錦光鎮?仙人去那做什麼,那已是一座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