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自縊案(1 / 1)

初雪時節,寒風入骨。豔陽高懸,卻透不進陋室。門口的瓦缸鑽過老鼠,僅有兩指大。推門,屋內屍臭隨風迅速鑽入鼻腔,與反水的胃酸交織,最後停留在喉間遲遲未散。被蟲蛀過的橫梁看似脆弱,卻也要了逝者的命。

沈清沉看著眼前僵硬了無血色的屍體,心裡恨恨罵係統不尊人道,將她丟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朝代。她原是法學係為畢設傷神的大四學子,一朝隻身穿到這短命長公主身上,係統隻道是她餘壽命三日,探案可延壽,便消失在了腦海中。照理說她該覺著是詐騙的,可眼前的暈眩,手指不時的震顫,完全使不上勁的腿腳都是真的。哪怕隻是心尖上的刺痛,她也該對這副殘軀有所了解了。

“哎喲我的姑奶奶,這種小案又何必勞煩您。”眼前打斷她思緒的男人通體朱紅長袍,腰間紮帶因肚腩顯得格外緊繃,頜下小胡掩不住他圓潤的下巴。潘姓雒州刺史先一步擋在屍身前,想儘力遮擋視線,卻被一旁一襲灰黑色祥雲暗紋布衣的女官推到牆沿。女官李崎腰間彆有一雙短刀,刀柄均用修理齊整的棉麻纏裹,手感極佳。兩鬢編織姣好的小辮並入回鶻髻中,綴以一支鶴型漆金小釵。

“子民的事就無小事。”沈清沉穿著華貴錦衣,身披精致毛氅,頭發在頭頂正中挽起,冠以鳳樣釵飾。朱紅的花鈿在她蒼白的臉上分外刺眼,厚重粉黛蓋不住她兩頰輕微凹陷。好在唇色仍有唇脂作襯,才讓她免於看上去麵露枯色。手帕輕捂口鼻,她蹲下打量著地上的男屍,那是村民報案後衙差從繩索上取下放在地上的。也許是上吊後腺體內的淚水未排乾,放置在地上時才緩緩流出,男屍的眼角也有溢血。這是死者生前滯留的生理反應,沈清沉大抵也聽說過。

“殿下,這事下官已調查清楚,又…”潘刺史口中話語仍懸於嘴邊,她卻起身取下李崎身後小刀,任刀子在手中回轉一圈,緊接著背手握著刀把,直直朝潘刺史臉上刺去,“聒噪。”原是想震懾他一番,給他那滿臉橫肉增點顏色,可突如其來的頭暈實在礙事。刀子斜插入潘刺史耳後牆壁,白牆瞬間被他耳廓上呲出的血染紅。沈清沉握刀的手用力得直抖,這才讓她支撐住沒有暈倒。一旁的牆灰頃刻倒灑在刺史肩上,潘刺史瞬間啞了聲。

她用手扶眩暈的腦袋,眼前光景恢複顏色,站穩後才將刀收回,眼神又變得柔和似水,笑稱:“本宮並無質疑刺史的意思,隻是覺得死者生母頗為蹊蹺,才將此案翻出,還請潘大人通融。”她睜著圓溜的眼眸,儘力偽裝純良,卻難以掩蓋嘴角狡黠的笑意。倒說那係統良心未泯,這案子是係統“大發慈悲”發配給她的開胃菜。

誰知她一退,對方便蹬鼻子上臉。潘刺史思忖,不過是日前成親都需人攙扶的體弱公主,又有何可怕?再得寵,她也不過是個將死之人。長舒口氣後拍去肩上牆灰,他清嗓道:“那下官也隻好如實稟報徐少保,道是公主不好生歇息,擔心公主過於操勞傷身。”

甚麼擔心,不過是覺得原主怯懦好欺負,威脅要喚來太子的走狗監視她罷了。“真是好臉色給多了。”她暗暗嘲道,若不是係統說這肉身隻餘三日壽命,續不上命她也得死,她高低跟這狗官扯扯頭花。

村莊眾人聽聞長公主蒞臨,紛紛湧至村口,想要一睹芳容。卻聽她道“死者生母蹊蹺”,鬨作了一團。“陳大娘母子情深,又有何蹊蹺?”

有何蹊蹺?那不過是她穩住眾人的托詞。

倒說係統待她不薄,附贈了個大大隱於市的仵作,連姓甚名誰何許人也都一並列在紙上,生怕她找錯了幫手。她早已將紙條塞到李崎手中,隻待她發號施令,李崎便點頭潛入人群,消失在視線中。

幫手在路上了,命卻當真是自己的,她隻好又逼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環視屋內,門旁的劃痕吸引了她。十餘條劃痕呈縱向排列,最頂上的一條最為明顯,反複刻畫的印記使牆凹入。這樣的劃痕十分晃眼,可不知為何沈清沉卻仍舊覺著眼熟。那劃痕猶如生長的細枝,緩緩抽條,從中長出嫩芽來。

生長...?

沈清沉恍然想到些什麼,也許那是孩提幼時最愛的身高丈量。

“是小兒的身高,”正如她所料的,那是逝者的成長量度痕跡。“他生前每到生辰,定要拉著老身的手,拿著路邊撿來最漂亮的石子在頭頂劃上一道才肯罷休。”老嫗從人群中走來,形如枯槁,腰彎成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弧度,脊背隆起一個巨大的膿包。

寥寥數語,沈清沉卻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信息——“每到生辰?”她打量地上的男屍,估摸也有五尺一高,又斜眼看向一旁的潘刺史,嘁聲道:“總不能死者年齡都記錯吧…?”

隻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毫無頭緒不止,麻煩還不斷。

男人身著紫色暗紋大袍,腰封整理得十分利索,刻意蓄的幾撮小胡憑添了幾分老練,背著手由幾個小差引路,“長公主命令重審此案,太子有所耳聞,擔心公主鳳體欠安,本官奉命協助公主。”那人名叫徐俜,明麵上是個少保,暗地裡卻是被太子設計安插在雒州監視她的奸細。

沈清沉一心隻想活命,無心與之鬥嘴,隻是白目。一旁不知哪來的碎嘴子,見狀又叨叨著“長公主被這般欺負竟也不敢吭聲”。她哪是不吭聲,隻是思緒早被案件裹攜。她實在沒想明白,這堂堂五尺一高的男兒,為何仍舊如同嬰孩一般。除非——

逝者的智商,或許與孩童不相上下。

“聽聞公主心中早有定奪,死者生母陳氏即為元凶,”徐俜手撚嘴邊小胡,姿態輕蔑,“不知可有證據?”沒等她開口,陳氏老婦便撲向屍身,嘶聲力竭地喊說“冤枉”雲雲。又掀起身上麻衣,拭去死者臉上的淚與血。

“本宮已有頭緒,”她壯著膽也應道,“至於證據,等仵作來了一剖便知。”有頭緒是真,但將籌碼都壓在仵作身上卻也是無奈之舉。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忍耐,倘若不為自己爭取時間收集線索,草草給老嫗定了罪,以北村村民的唾沫星子勢要將她淹了去。

黑影從樹上竄下,定睛一看,卻見李崎的手裡還攥著個穿著破布衣的男人,“公主,阿崎來遲。”

“阿崎…”見到李崎,她可算能鬆一口氣。

她雖是剛穿來,對李崎的了解不深,但以她的觀察,李崎是一個對主子忠誠到瘋魔的人。有她在,總能讓沈清沉莫名安心。

阿崎用劍柄挑起男人的後領,“符合公主要求的仵作,隻找到這一個。”男人恍惚,頭頂著的麻布小帽已歪向一側,烏黑的秀發在其下披著,後背的衣裳因女官長時間拽著也皺成了圈。看著男人淩亂的姿態,她不禁發問:“這是找來的還是擄來的…?”

“打暈抓來的。”李崎用手指輕點了兩下男人的身體,他才回過神來,在一旁不住地打著哆嗦:“好多人…”

沈清沉蹲下輕彈了男人的額頭,“回魂了嗎?本宮叫你來是讓你剖屍的,不是讓你來發愣的。”她隻求這男人莫拖後腿,好生殮屍。倘若有半分不忠或是無用,她定殺之而後快。

他鼓起神解開男屍的扣子,從皮夾中挑選了把趁手的小刀,沿著腹腔劃開。又不知從哪摸出來個木製的鑷子,夾取了些未消化的食物殘渣,用鼻子嗅了嗅。老嫗癱坐在牆邊,握著拳,閉目等待著什麼。一旁的衙差則是從劃開腹腔便止不住的嘔吐,而後索性是背過身不看了。徐俜則是抱手在胸前漫不經心,隻有用手帕捂住口鼻試圖擋掉一些屍臭的沈清沉和麵不改色的李崎還盯著仵作與男屍看。

暗處,似乎還有一雙眼正盯著眾人。

屍體的腐臭已掩蓋食物本身的味道,於是他又將殘渣放在剛鎮靜下來的手中輕撚,撚碎後又用鼻子聞,“應該是豆腐。”

“你對著那塊沒消化完的豆腐琢磨半天是乾什麼…”沈清沉沒忍住吐槽道,“還有彆的嗎?”

仵作似乎沒懂沈清沉還想從中得到什麼,但仍然照做,用鑷子挑起腸子又放下,搖了搖頭說:“沒有了。”沈清沉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係統忽悠了,他卻又開口道:“喔…還有…”

她驚坐起,續命的機會似乎就在不遠處,也顧不上什麼頭暈了,“還有什麼!”

“肉沫。”

徐俜大笑,“壽安宮的廚子竟失職至此,一個肉沫可真真是讓公主好找啊。”

“…”她沉默了半晌,又倏爾想起了什麼,“死者若是遭人下毒,可有可能在其他部位殘留毒物?”沈清沉早已觀察過屍身,其身上並未有其他掙紮過的痕跡,類似於指甲間的皮屑、又或者是手掌處因生前痛苦不自覺地撕扯脖頸間麻繩想逃脫的印記。這樣的死狀,沈清沉隻能懷疑死者自縊前便失去了生命體征、抑或是失去了意識。

“胃的活動範圍很大,”仵作換了把小刀,從橫膈向上探去,“公主的猜想也不無可能。”他徒手伸入屍身,又用小刀刺入,而後竟從中拿出了幾顆沾粘了胃液的褐黑色球狀物,“這是…”

沈清沉也湊上前去,刺鼻的酸味中混雜著些許的薄荷氣味。

“是醉仙桃種子。”他從身上撕下一角布碎,將其包好交給沈清沉。“常人服用不過五顆即頭暈昏睡,甚至於死亡。”眼見案子的謎底已呼之欲出,他將刀器捧到井邊,緩緩放下。打上水後將刀具好生清洗一番,檢查無誤後才擦洗上自己的雙手。

“可這隻有三顆,”她的處境容不得出錯,“死者雖瘦,但約摸也有五尺高。三顆足以致死嗎?”她是今日剛穿來的,並不了解係統派發任務的具體邏輯,隻暗暗覺著要是錯過了這個案子,她僅餘三天的壽命便不足以支撐她偵破下一案了。屆時,她便隻能如係統所說的,與這軀殼高度綁定,死在這軀殼裡。

他聞言也扭頭打量著地上的男屍,沉默半晌,“三顆應該不夠。”

“…昏睡?”倘若凶手早已決意要殺死他,又何必在乎他生前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