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攻(1 / 1)

“沒事,陪我聊聊天就可以。”

克萊斯特已經換了便裝,v領襯衫滾了一圈荷葉邊,露出微微凸起的半截鎖骨。

“好。”薑宛白側目瞥見他不動聲色貼過來的大半個身子,唇角揚起一個無奈的弧度,懶得拆穿。

這種時候,除了戰況也沒什麼其他可聊的。

這幾日,交戰軍隊一直在護城河四百步開外僵持,雙方都打累了,便暫時停戰修整。克萊斯特布了結界,留了一隊人守著,防止變故。

現下沒有很好的破敵之法,隻守不攻遲早會出問題。精靈族在地麵上沒有優勢,若是矮人族用投石器攻城,失去高台,再想反撲將十分困難。

薑宛白聽得似懂非懂,隻知道戰況實在嚴峻,克萊斯特的眉毛一直皺著,連帶著她的心情也揉成皺巴巴,沉甸甸的一團。

她看向手邊的那本西幻史書,忽然想起以前曆史課上諸葛亮火燒曹營的典故,一時靈光乍現。

“克萊斯特,你之前是不是說矮人族進攻時會走高大草叢?”

“嗯,是必經之路。”克萊斯特疑惑地看她,“你有辦法?”

“不確定能不能行……草叢是在城外東南方向吧?”薑宛白洗了個手,動作迅速地翻出塔羅牌。

“對。”克萊斯特思索幾秒,很快領悟了她的意思,“你想用火攻?這個季節確實是東南風多,但這幾日都沒有風。”

薑宛白沒有應聲,已經開始專心致誌地抽牌了。

明天,後天,再後天……有了!

“結界能撐三日嗎?”

克萊斯特思索幾秒,言語在嘴裡揉碎重組,最後拚成堅定的一個字:“能。”

“這幾日可以多備些易燃物,三天後的下午會刮東南風。”薑宛白反複確認了牌麵,表情緩和了些,“其他的我不懂,我們的條件可以火攻嗎?”

明明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前幾日還覺得沒有歸屬感,此時此刻,她卻莫名產生了一種異鄉情懷。

一定要贏。

克萊斯特沒在薑宛白的眼裡看過這種情緒,怔了怔,一時間說不出任何否定的言語,又不想給她虛無縹緲的希望,最後隻能道:

“我去找賽薇亞拉分析一下可行性,有結果立刻給你傳訊。”

這一走便是許久,直到薑宛白快要撐不住睡著時,她收到了信息:

“沒問題。”

這句話像是一枚定心丸,連日積攢的疲憊忽然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薑宛白很快便沉入夢鄉。

三日後的下午,城外果然刮起風來。

計劃順利進行,一時間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哀嚎不斷。黃綠的草叢燃出大片焦黑,豔色火舌直抵天際,幾乎與夕陽融為一體。

雖然對方反應迅速地組織撤退,奈何精靈族早有準備,火勢按照既定的路線迅速蔓延,矮人族死傷慘重。

克萊斯特連日支撐結界,指揮進攻,回營時已經幾近力竭。簡單療傷後,他連戰甲都懶得換下,就近在薑宛白的帳篷邊上找了個地方臥著打盹,等她回來。

天已昏黑,月上樹梢,薑宛白才步伐緩慢地出現在不遠處。

“怎麼了?”

見她似乎狀態不對,克萊斯特揉了揉眼睛,迅速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想扶她:

“今天晚點還有慶功宴,你是這次戰爭的大功臣,大家都很期待你去。你若是不舒服,我讓他們推遲幾天。”

“好,麻煩了。”

怕盔甲太硬會戳到她,克萊斯特又止住腳步,低下頭開始解戰甲上的扣子和皮帶。

脫戰甲的過程十分繁瑣,薑宛白等得有些走神。

精靈族贏了,但她似乎並沒有很開心。

一方的勝利,必然昭示著另一方的悲戚。她的策略間接害死了那麼多人,這是對的嗎?她覺得有些惘然。

在醫棚幫忙時,她見了難以數計的傷員,甚至親眼目睹死亡,本以為已經對生老病死稍稍免疫。

然而當陣陣哀嚎從遙遠的城牆外傳來時,她才恍然意識到,

——人怎麼可能免疫死亡呢。

靈魂逝去的悲鳴能穿透骨骼,久久地在腦中盤旋。

這裡是逆風處,高大的城牆遮蔽視野,卻遮不住比醫棚深處的房間還要濃重的死亡氣息。

城外的護城河大約已經染了血色,岸邊是燒得黢黑的草地,草地上,有大片血肉模糊的屍體。

隻是想一想,她就忍不住乾嘔。

“宛白。”

微啞的聲音打斷了薑宛白的思緒,她轉過頭,眼前忽得一黑,猝不及防被拉入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

“有人惹你傷心了?跟我說說。”

或許是因為沒了力氣,也可能是這樣黑暗的環境讓她覺得安全,薑宛白沒有掙紮,臉龐埋在克萊斯特的胸前,聲音悶悶的,沒頭沒尾地說:

“我不是功臣。”

她的聲音太小,克萊斯特沒聽見。薑宛白也沒想說給彆人聽,靜了幾秒就轉移了話題,“你吃晚飯沒?”

“吃過了,但是累得很,能不能在你這睡一會?”

克萊斯特的臂彎鬆了些,薑宛白抬起頭,看見了他眼中狡黠的笑容。

她沒心情插科打諢,便權當沒看見,順從地點頭:“好。我在旁邊看書,如果有人找,我叫你。”

克萊斯特愣了愣,沒想到她同意的這麼爽快,隻得用被子蒙住頭,悄悄跟賽薇亞拉發信息:

-宛白看起來不太對勁,好像有點難過。你通知一下大家,慶功宴先停一停,過幾天再辦。

-行。是不是戰爭心理創傷?

賽薇亞拉回複得很快,克萊斯特一下子被點醒了。

他從被子裡探出半個頭,瞥見不遠處說要看書的某人……正在練深蹲。

“……”

四目相對,薑宛白尷尬一笑:“很久沒健身了,有點懷念。”

克萊斯特的喉嚨像是卡了根木頭,不上不下的乾澀,最後乾脆走到她旁邊,陪她一起蹲。

兩人一言不發地又蹲了幾十個。

克萊斯特原本就沒休息好,現在腿酸得幾乎站不住。

旁邊的人還在麵無表情地重複蹲起的動作,隻是小腿微微發抖,顯然也到了極限。

克萊斯特垂眸看她,忍不住開口:“彆蹲了,休息會吧。”

薑宛白的動作頓了頓,伸手扶住最近的一個椅子,穩住身形,若無其事地開口:“怎麼沒睡,是不是找我有事?”

“沒有……就是好久沒見你了。”

這話說得朦朧,薑宛白蹙了下眉,無意細究,便隻是點點頭。

兩人靜靜地倚著桌子休息了一會,克萊斯特忽然輕聲開口:

“五年前,我第一次隨軍出征。那時,父王上戰場前會讓我在高處站著,看他們怎麼殺敵。”

他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彆人的故事。

“我當時已經接受過軍事化訓練,但沒見過真正的戰爭。我看著刀鋒和箭矢插進人的身體,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晚上,腦子裡就循環播放那些畫麵,整宿睡不好覺。”

薑宛白愣了下:“賽薇亞拉跟我說,你一點都不害怕。”

“她那時年紀也不大,我好歹是要麵子的,哪能讓她看出來。”

克萊斯特無奈地笑了聲,

“況且我是未來王儲,父王一直要求我保持莊重,不能輕易流露出情感。”

薑宛白皺了皺眉,忽然理解了他不善表情的原因:“那時候你還未成年吧?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不用太聽話……裝裝樣子就好了。”

“嗯,我現在明白了。”

“後來呢?”

“有一天,自幼教我箭術的師父被暗箭射中,我為了替他報仇,第一次將弓箭對準敵人。從那以後我便知道了,共情敵人沒有意義。若是不解決敵人,就會被敵人解決。”

克萊斯特轉過頭,露出連日的風吹日曬後微微泛紅的皮膚,棱角分明的眉骨透出幾分英氣,眼神卻溫潤:

“你覺得難過是正常的,沒有人會因為戰爭而開心。我們從不慶祝戰爭本身,隻是慶祝我們成功保衛了國家。戰爭的本質是破壞,我們要做的不是避戰,而是爭取更長久的和平。

“況且,你雖不是精靈族人,卻願意出手相助,本身就十分偉大,不必有心理負擔。”

薑宛白被誇得都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

翻出地圖在桌上鋪開,克萊斯特用手指一一點出沿途的城市:“你看,我們保衛了這麼多個城市。”

薑宛白怔怔地低頭,目光順著他的手指漂移,最後看見了那個峰巒之上的精靈宮殿。

“我明白了。”

聊完已經入夜,克萊斯特遲遲不肯離開,壓著門板和她打商量:“要不我今晚不走了,在門口守一晚上。”

薑宛白當然不可能同意。

他在邊境連守三日,回來還安慰她這麼久,眉目間皆是遮不住的倦意。

“你確定嗎?一晚上不聊天和一輩子不聊天,挑一個吧。”薑宛白站在門邊,毫不客氣地問。

“……晚安。”

這個問題的答案幾乎不需要思考,克萊斯特立刻鬆開門跑遠了。

第二天下午,克萊斯特準時出現在帳篷前,邀請薑宛白去慶功宴:“現在心情有沒有好點?”

“嗯,今天賽薇亞拉也來找我聊了一會。”

克萊斯特放心了些:“她兼職部隊心理醫生,你有情況都可以和她說。”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一路往慶功宴的方向走。

掀開簾子,薑宛白冷不防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注目,下意識地後撤一步,腳底抹油準備開溜,被身後的克萊斯特擋住。

薑宛白一下子落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緊張得說話都忘了停頓,垂著頭不敢亂看:

“……那個我覺得我還是走吧我也沒幫上什麼忙,再說了我誰也不認識好尷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