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烏雲愈發密集,遮得一絲月光都透不下來,唯有一盞被打翻在地的燈籠,燭火被風吹得忽明忽暗。
薑冉任由瑤宇找遍了亂葬崗所有的墳堆,可除了那頂珍珠冠,便再無與瑤鈴相關的東西了。
她知道他並不好受,但也很清楚在北海之地多待上片刻,眾人的危險也就會多上一分。
從第一眼見到瑤宇,薑冉就覺得風光霽月一詞有了具象的模樣,此刻瞧見他跪在黃土之上,沾滿泥垢的雙手在雜草和白骨堆中翻找,衣擺上沾滿雜草枯葉,心中很不是滋味。
“瑤鈴公主的亡靈是我親手引渡的,她走的時候已經放下了仇怨,下一世定能有個好命數,請節哀吧。”
瑤宇置若罔聞。
薑冉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耐下性子寬慰他道:“她離開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若是知道你如今這般模樣,倒是該走得不踏實了。”
骨堆旁的那雙手指倏地蜷緊,握了滿手泥土,瑤宇卻絲毫不嫌棄,隻是緩緩側過頭看向少女,那雙頹然的眸子似是凝了些光亮。
“那日在碧海琉璃殿中,姑娘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說太子殿下是被鬼魂附了身,才……”瑤宇語氣哽咽,滿不在乎地用滿是汙垢的手拭去眼角的淚,繼續道:“我知道姑娘是有些本事的,若有一日找到了殺害小妹的凶手,可否交給我,我想親手替小妹和整個蚌族報仇。”
此番蚌族險受滅族之災,能死裡逃生已是萬幸,而他作為蚌族公子,總得給全族一個交代。
沉吟片刻,薑冉終是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應瑤宇的請求,薑冉在古樹林中尋了塊風水較好的位置,一起將瑤鈴的珍珠冠埋了起來作衣冠塚,立了石碑,刻了字,既有安撫亡靈之意,又有撫慰活人之心。
等忙完這一切,薑冉再不敢耽擱,急匆匆地帶著瑤宇往文昀的方向趕去。
*
說來也是奇怪,自長鞭被文昀注入靈力後,似乎就能辨彆文昀的位置,一路帶著薑冉穿過亂葬崗,往海岸線方向走。
雖說這確實省了自己不少麻煩,但細細想來總覺得心裡不舒服。
長鞭明明是師父贈予自己的,當時他還神神叨叨弄了個認主儀式,怎麼這會兒還能主動去尋彆人的位置?
她同意了嗎?
在無聲的罵罵咧咧中,薑冉發現四周突然聚集起了厚重的水汽,讓提燈中那盞本就不太明亮的燭光更加黯淡了。
耳畔隱約聽到海洋拍擊樵石的聲音,腳下踩到一片鬆軟,應是到了北海沙灘。
視線受阻,手中長鞭又忽然沒了動靜,薑冉一時間失去了方向,但她心中卻莫名篤定,文昀就在附近。
“文昀?”薑冉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一道流光破水霧而來,鑽入提燈之中,帶著靈力的燭火“噗”一聲便亮了起來,四周彌漫的水汽瞬間退散開,顯現出了北海海岸的真實樣貌。
北海寬廣無垠,南承東海,北接極寒之地,而腳下之地不過北海一隅。
隔著漸漸散開的水霧,薑冉這才看清自己就站在亂葬崗與海灘的交界處,身後是一座座墳堆屍體,麵前沙灘中埋著散落的盔甲兵器的殘骸。
文昀就站在一丈開外的樵石上,手執白玉酒壺,空氣中彌漫著醇厚的酒香,而腳下的沙灘明顯濕了一片。
碧竹則被一根仙力流轉的繩索捆住,一臉不服氣地跪在一旁。
它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修仙者不害怕濁氣,神女下凡期間,擁有濁氣者當是無人能敵的存在才對,怎麼連一招都無法在他手中撐過。
見薑冉追來,文昀本想關心一下亂葬崗的情況,卻沒料到瑤宇撥開水霧緩緩走來,一時間話堵在了喉嚨口,神色明顯不悅。
收起手中的酒壺,他往少女的方向迎了兩步,語氣中帶著些許揶揄,“本還擔心薑姑娘一人應付不了亂葬崗的厲鬼,卻不承想是蚌族公子英雄救美了。”
這麼明顯的冷嘲熱諷再聽不出來薑冉就是個傻子。
可她才承了男子的情保住了小命,又借了他的勢除了那群厲鬼的濁氣,總不好一來就給人家擺臉色,隻好耐下性子道:“多虧了仙君的靈力相助,瑤宇是在厲鬼平息後才到北海的。”
剛說完,她又覺得心中憋屈,術業有專攻而已,他清濁氣,她引渡亡魂,憑何就要低人一頭?
想到這裡,薑冉臉色一沉,沒好氣地加了一句,“仙君管得可真寬。”
說罷,她也懶得等他回應,自顧自地往碧竹的方向走去。
微微眯起的丹鳳眼落在薑冉的側臉上,她一身淺色束身長袍,不施粉黛,燭光映在她的臉上,倒有幾分洗儘鉛華的出塵之美。
而跟在她身後的瑤宇卻狼狽極了,一身汙穢,就連指甲蓋裡都嵌著淤泥,雖極力提起精神,卻也難掩他的疲憊與滿目蒼涼。
近日之事,謎團重重,千頭萬緒。
薑冉一腳踩在岩石上,彎著腰,湊近碧竹,道:“我且問你,你可知道蚌族公主瑤鈴?”
此話一出,文昀本還有些疑惑兩人的經過,現下倒是猜了個七七八八。
隻是龍宮之內的口供明明都已對上,難不成瑤鈴之死還有蹊蹺?
碧竹臉上的驚愕轉瞬即逝,隨後輕蔑一笑,“傳聞蚌族以絕色容顏享譽三界,隻可惜,我碧竹在蓬萊閣人微言輕,不曾一睹公主美貌,更沒有機會與她共度春/宵。”
薑冉的視線就沒從它身上離開過,自然一下便捕捉到了這一絲異樣。
沒等她反駁,一道身影從身側閃過,瑤宇站在碧竹身前,凝聚內力的手掌握成拳頭,重重砸向那張欠揍的臉。
碧竹不得動彈,而濁氣又被鎖魔繩中的仙氣壓製,隻能接下這一拳,半張臉頓時腫得老高。
薑冉在一旁默默看著,忍住想上去抽兩鞭子的衝動,話還沒問完,可不能把這鬼魂給打散了。
“我並未問你在蓬萊閣的時候,而是你死後化為鬼魂,可曾去過東海?”
碧竹剛動了動嘴就扯到了傷口,可語氣依舊狂傲如初,“去沒去過,又與你何乾。”
薑冉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盯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家夥:“你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了?陰陽師能辨彆出每個厲鬼身上獨有的戾氣,而你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身上帶著蚌族公族的戾氣吧?”
“無憑無據。”碧竹不屑地啐了一口,那雙血瞳微微眯起,看起來很是坦然,“俏姑娘一張嘴倒是能說會道,可也得有人信才行。”
再一次按下想抽人的衝動,薑冉呼出一口氣,好言好語道:“沒事,自會有讓你心服口服的辦法。現在,我們來算算靈鶴的賬,說說吧,你為何要偷盜靈鶴?”
碧竹垂眸沉默不語。
“你不說我替你說。你身死於一月前,遲遲不肯去冥界,本應灰飛煙滅,而你卻起了歹念,用想用靈力來維持你的鬼魂。你的屍體埋於北海亂葬崗,想來你的鬼魂也是留在此處的,而你的臥房恰好掛著那幅畫,可以讓你自由出入蓬萊閣,那倒黴的靈鶴也就成了你的目標了沒錯吧?”
碧竹的臉色變了變,卻依舊沒有說話。
薑冉神色冷漠,也不去理會它,隻是自顧自地說道:“那靈鶴的內丹並不好消化吧,甚至還燙得灼燒你魂魄,這樣的永生,有什麼意思?”
嘲諷的聲音落入耳中,碧竹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認真端詳眼前的少女,臉上亦是掩不住的驚愕。
“你究竟是誰?你怎會知道這些?”
聞言,薑冉隻是勾了勾唇,嗤笑道:“這麼簡單的問題陰陽師都懂,那靈鶴被喂了多少仙果,內丹靈力充沛,豈是你一個鬼魂可以消化的?”
猙獰的臉上滿是不服氣,碧竹扭動著身體以示不滿,雙眸在他憤怒的情緒下紅得如同鮮血一般,仿佛隨時都會滑落下來。
“它不過就是一隻破鳥,憑什麼閣中好物都給它?而我們卻得日日辛苦修煉,吃穿用度皆以閣中地位去領,這不公平!”
這話就相當於認了少女的推斷,文昀本也沒想著她真能找到靈鶴的下落,隻想著忙活一夜,綁了個修魔之鬼也算頗有收獲,這番結果,倒是出乎他的預料。
“果真還是人心貪婪啊!”薑冉歎了口氣,儼然一副看穿世事的模樣,“那些仙果都是從閣主的口中省下來的,就算沒有靈鶴,也萬萬輪不到你的頭上,竟沒想到成了你的執念。”
說罷,她也不再去管發瘋般嚎叫的碧竹,回身看了看兩人。
接下來尋找靈鶴靠她自己是鐵定完不成的,她本想喊瑤宇幫忙,可瞧見他頹然的模樣,也隻好作罷。
視線兜兜轉轉,終是落到了文昀身上,薑冉瞧見男子正饒有興致地望著自己,好像就等著自己朝他開口一般。
煩人!
“那什麼,幫我把它體內靈鶴的內丹取出來。”
“好,全憑薑姑娘吩咐。”
文昀淺笑,手中仙訣流轉,他大手一揮,掌心靈力脫手而出,縈繞在碧竹周身。
碧竹仰天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叫,身上的濁氣從體內爆發出來似乎要與仙力對抗。
文昀的仙力看似溫潤,實則精純,牢牢鎖住濁氣,讓那碧竹毫無反抗之力。
濁氣漸漸淡去,碧竹丹田處似集起了一道耀眼的光,如果實般大小,緩緩往上浮動。
至此,那張狂傲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慌亂,血瞳中布滿水霧,一滴血淚順著臉頰滑落。
痛苦的嘶吼聲與求饒聲混在一起,斷斷續續,碧竹扭動身體,往薑冉的方向挪動,卻被文昀一道掌風掀翻在地。
身體再無法動彈,碧竹著臉看向薑冉,口齒不清道:“求求……放……過我……沒了內丹......我會死的......”
瑤鈴那張倔強的臉龐緩緩浮現在腦海中,薑冉想起它寧可灰飛煙滅也要報仇的倔強,心中的火氣不免又增了一分。
老娘不打散你就不錯了,還放過?做夢!
那束光沿著碧竹的身體一直往上遊走,彙聚眉心,又順著文昀靈力的引導,從它額間溢出,凝成一顆晶瑩剔透,光芒四射的內丹。
薑冉把它托在掌心,靈力依舊,想來靈鶴暫時還沒有生命危險,隻需跟隨內丹的指引,便可找到。
想到這兒,她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隻要好好審問,等龍宮一案說落石出,就把碧竹交給瑤宇處置。
薑冉收起內丹,正要叫瑤宇帶著碧竹一同龍宮,忽然,一道漆黑的靈力從海麵上劃過,直衝瑤宇而來。
電光石火間,薑冉掄起長鞭捆住瑤宇的腰肢用力一扯,帶他避過了襲擊。
失去目標的黑色的靈力在空中一轉,竟轉頭朝著碧竹的方向飛去。
文昀麵色一沉,急忙掐訣想要阻止,可速度不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股靈力擊中碧竹。
隻聽見碧竹慘叫一聲,皮膚如同枯樹皮一般龜裂,然後“嘭”一聲炸開,瞬間化為了灰燼。
見狀,薑冉也愣在了原地,被騙了?!
合著這道靈力打一開始就是來滅口的!
所以,又是哪個王/八/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