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冉,你到底在哪兒?我錯了……”
天地間隻剩下一片火海,宛如末世,在這火光殘垣邊緣,一道身影孤獨地佇立著。
文昀臉龐消瘦,凹陷的雙眼中帶著深深的疲憊,仿佛經曆了無數滄桑與磨難,一頭銀發隨意披散肩上,衣衫襤褸,沾滿了塵土與血跡。
這裡是幽冥煉獄火海,是惡鬼懲處之地。
他身為活人在此處徘徊了許久,早已被惡鬼啃噬得遍體鱗傷。
忽然,一隻惡鬼突然撲倒文昀手臂上,鋒利的長甲緊緊勾住他襤褸的衣衫,尖銳的獠牙紮入皮膚,一口一口啃噬他的血肉。
然而,他卻渾然不覺疼痛,並未將其甩開,甚至還滿懷希冀地撥開它的枯發,仔細辨認五官。
“不是你呀阿冉……”
文昀低聲喃喃著,狹長的鳳眸中浸著無儘的痛苦與哀傷。
自他親手送薑冉上誅仙台已過百年。
玄雷落下,薑冉神形俱滅。
那一刻,他後悔了,悔得肝腸寸斷。
他不管不顧一頭紮進幽冥,百年歲月,如同行屍走肉遊蕩在幽冥角角落落,隻為尋得她一抹魂魄。
他想,若是找到她了,他願付出任何代價救活她,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可惜,事與願違。
火光中,文昀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而無助。
終於,他的腳步停了下來,四周的火焰似乎在這一刻都失去了聲音,隻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和心跳。
眼中光芒熄滅,隻剩深深的絕望。
他跪了下來,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之間,任由烈火順著衣袍蔓延,舔舐他的皮膚。
兩名鬼君路過,瞧見火海中的身影皆腳步一頓,心中唏噓不已。
任誰能想到,那個孤傲清冷,仙姿玉貌的文昀仙君竟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滿目瘡痍,狼狽不堪。
墨袍鬼君彆過臉,歎了口氣,言語中儘是惋惜:“聽聞他這般皆是因為一名凡間女子,那可是九天玄雷啊,連仙族都受不了的刑法,一個凡人,恐怕是連縷殘魂都留不下了。”
一旁的青袍鬼君擺擺手,扯了他一把,催促道:“彆多管閒事。聽聞今日那個在幽冥贖了百年罪的女鬼可以入輪回了,趕緊去瞧瞧她來世能得個什麼命格。”
“那女鬼終於要走了?叫什麼來著……薑冉!”
薑冉!
在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文昀心臟猛地一緊,仿佛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連同呼吸也停滯了一瞬,整個世界似乎都靜止了,隻剩下那個刻進他心臟深處的名字:薑冉。
鋪天蓋地的記憶翻湧而來。
他活了近萬年,自詡看透了凡塵,卻不料情關難過,栽倒在一個凡人女子裙下。
他與她共曆生死,互生情愫,私定終生,卻因人仙有彆、三界綱常不得不送她上誅仙台。
猶記得,薑冉被綁在刑柱上時,眉眼間皆是對死亡的無懼。
直到他下令行刑,她瞬間紅了眼,看向他的目光錐心刺骨。
九天玄雷落在身上,應是剜骨之痛,靈魂焚燒之苦,她卻一聲未吭,隻是朝他釋然一笑,而後神形俱滅。
那抹笑冷得讓人發顫,刺痛了文昀的雙目,也猶如一把利刃,插在他心頭百年。
所以,終於有她的消息了麼?
他倏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無神的眸子不知何時已凝聚起了光,雙眼通紅,從眼角到眼尾,每一寸都透著思念與激動。
身形一閃,文昀如離弦之箭朝著那兩名鬼君疾馳而去,一把拽過那青袍鬼君的衣領,低吼道:“在哪?薑冉在哪裡?”
兩名鬼君顯然一怔,卻還是老老實實往虛空一指,道:“應是往奈何橋方向去了。”
他猛一鬆手,眨眼間化為流光而去。
*
今日的閻羅殿格外熱鬨,幾乎整個幽冥的鬼君都聚了過來,還有不少鬼魂,將大殿裡裡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
鬼君是入了冥籍的鬼修,以鬼身修行,鬼魂便是來冥界等轉世入輪回者。
可不論是誰,都對這位叫薑冉的女鬼充滿了好奇。
陸判官端坐於高台之上,麵前擺放著厚厚的生死簿,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中掃過,而後停留在首頁。
“薑冉,於幽冥界停留百年,前世因果皆已了斷,來世如何,皆看天命。”
一位年輕少女從一眾鬼魂中緩緩出列,即便是鬼魂之身,也不難看出她生前冷豔的容貌。
隻是她眼眸深邃,如同千年古井,深不見底,眼中沒有一絲波瀾,無喜無悲,仿佛世間的喜怒哀樂都無法再觸動她的靈魂。
她並不理會眾鬼魂的竊竊私語,隻是安靜地跟著判官往奈何橋方向而去。
其實倒也不怪那些鬼魂震驚。
尋常鬼魂入了冥界,若是生前積德行善,不出一月便可重入輪回。
就算前世罪孽深重,在冥界贖罪上個三五載也都能重獲新生。
可薑冉呢,在冥界一待就是一百年。
煉獄火海,幽冥密林,陰司獄,斷魂崖......
她一個都沒落下過。
彆說鬼不知道為何她要受此般苦楚,就連薑冉自己也不清楚。
生前種種曆曆在目,她想,可能這就是天譴吧。
陰風怒號,冥火幽幽。
從閻羅殿到奈何橋的路並不遠,沒一會兒便已行至橋前。
按理,判官送到此處就該回了,可薑冉作為幽冥百年釘子戶,可沒讓陸判官少操心,如今她要走了,竟生出了幾分不舍,便索性站在原處,想目送她過橋。
薑冉正欲與他道彆。
回眸間,遠處的忘川河上閃過一道亮光,一抹白色的身影破光而出。
男子正踏出煉獄火海的邊緣,火光映在他清冷的臉上,一襲破損的白袍沾滿了灰燼與血跡。
薑冉隻瞥了一眼,而後,鬼影一飄,藏到了判官身後。
她不是怕他,隻是單純不想見他。
文昀仙君在冥界撈魂百年鬼鬼皆知,隻是不知他在尋誰。
偌大的冥界隻有冥王和幾位判官知情,可出於三界倫理,他們閉口不提。
現下,文昀朝奈何橋的方向尋了過來,而薑冉又即將步入輪回,陸判官猶豫了一番,還是問了身後的少女:“還有些時間,仙君在冥界尋了百年,姑娘可要與他道個彆再過橋?”
尋了百年?
薑冉的鬼魂在冥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蒼白,狀若桃花的雙眼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光彩。
一百年對於一個凡人來說太長太長了,長到她已忘記了生前的愛恨情仇,如今再見,心中已無波瀾。
唯有誅仙台上,他冷冷下令行刑時的決絕記憶猶新,即便在幽冥蹉跎百年也不曾忘記。
如今在這裡故作深情是做戲給誰看?
“不見。”薑冉隻是淡淡回了句,任由冥界的風吹起著她的衣擺。
此生不見,來生也不見,隻願生生世世都不複相見。
判官歎了口氣,沒有再勸,示意薑冉上橋。
奈何橋橫跨於忘川之上,連接著陰陽兩界。這座橋看起來並不顯眼,好似一座普通的青石板橋,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宏偉的氣勢。
橋頭的石桌上有一隻瓷碗,碗中盛著的便是能讓人忘卻前世的孟婆湯。
薑冉飄至石桌前,甫一執起瓷碗,便聽到熟悉的聲音破空而來。
“不要阿冉,不要—”
沙啞,低沉,宛如枯葉,與她記憶中的完全不同。
薑冉側目投了一瞥,瞧見文昀禦劍飛速而來,即使隔得老遠,也不難看出他赤紅的雙眼和眉宇間的悲痛與急切。
可這與她有何關係?
掌心捧著盛滿湯水的瓷碗,薑冉收回視線,將孟婆湯一飲而儘。
隻要走過奈何橋,入了輪回之門,自此之後,生生世世,都不會再有關於他的記憶了。
“阿冉不要—”
文昀撕心裂肺地吼叫,聲音中滿是絕望,他已站在奈何橋前,破了洞的袖袍兜風似的從身側劃過,想去抓她。
可薑冉卻快一步踏上了奈何橋。
那雙血肉模糊的手抓了個空,奈何橋上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幽光一閃,推著文昀倒退了好幾步。
可文昀卻不敢停下,橋上的那道身影越行越遠,再往前幾步便要到輪回之門了,若踏入此門,那世間便再無了薑冉。
他徹底慌了,眼中淚水奪眶而出,忍不住再次喚她,聲音中帶著哀鳴與祈求:“阿冉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後悔了……”
薑冉終是在入輪回之門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瞥了一眼。
瞧見他那雙死氣沉沉的眸子在見她回眸的瞬間重新生出了希冀之光。
他在期待什麼?
期待她回心轉意,拖著這鬼魂之身同他回去麼?
當真是白日做夢。
明明都已打定主意不再相見,薑冉也不知自己究竟為何要再看他一眼。
許是想看看他苦苦哀求的慘狀,看看高高在上的仙族是如何哀求一個低等凡人的,哦不,她現在連個人都算不上。
“但是,我不後悔。”
看著男子眼底抹不去的悲涼,薑冉嗤笑一聲,帶著幾分嘲諷,而後在他一聲又一聲的懺悔中抬腳跨入輪回。
陰風拂過,靈力之光暴漲而柔,吞滅了薑冉的鬼影。
也徹底熄滅了文昀眸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