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秋去冬來,簪雪湖麵鑲了一層細白雪粒,立而不化。

今年入冬格外早,入冬飄雪,雪在落襄山上站不住,一整座山依然青翠濃鬱,像雪地裡的青鬆。

寧杳把寧棠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個錦囊貼身收起,雖然用不上了,但不知何時才能重見長姐,這最後一個錦囊,就當是長姐留給她的無限希望,代替她陪著自己。

她呢,就回憶、揣摩長姐的樣子,去鞏固自己和風驚濯的感情。

畢竟她這小半生都是由修煉、親情、友情構成,對於愛情,實在不大懂,好在也沒少看少學:姐姐和姐夫的相處,從來也沒避著她。

按她的理解,就是要多親。

至少,清早親一次,午間親一次,夜晚親一次。

然後,要多貼貼。

再多暫時提煉不出,但寧杳覺得夠用。雖說,大概做不到長姐那麼甜,但總歸要撩出自己的想法,撩出自己的態度,合理運用前人經驗,走自己的道路。

*

寧杳喜歡熬夜修煉,早上起不來。她就給風驚濯立了規矩,他早起後,得來她房間一趟。

風驚濯多聽話一人,守著規矩,每日必來。

日上三竿,寧杳睜開惺忪睡眼,迷迷蒙蒙地,看見風驚濯坐在自己床邊。

他手中拿著衣衫針線,安靜無聲地縫補。

寧杳彎了彎眼,一個鯉魚打挺,起身便是一個吻貼在他臉頰:“驚濯,這個角度看,你真賢惠的沒誰了……這是給我做的衣裳嗎?”

風驚濯得了每日應得的第一個吻,心軟的一塌糊塗:“你想要新衣裳啦?”

“我還好吧,我不講究的。”

風驚濯道:“那我做完了這個給你做,這是師姐要的。”

寧杳好奇:“嗯?你倆怎麼勾搭上的。”

風驚濯立刻搖頭:“沒有勾搭。”

“哎呀,就是……認識,就是關係好了,沒貶義的,不緊張哈。”寧杳摸摸風驚濯頭發,微亂的地方,用手順一順。

風驚濯這才又笑:“師姐說,瀟哥的衣衫好看,她也想要。”

寧杳一想:“大師姐可不是見外的人,她讓你做幾件啊?”

風驚濯沒覺得有什麼,語氣輕鬆:“各式各樣的,六七件吧。”

寧杳捂額頭。

按說都是一家人,都不計較,但是她都有點兒看不下去了:“我去說說他們,都太懶了也,從你來了,什麼活都讓你乾,就差把飯喂到他們嘴裡了,有點過於狗了……”

她作勢要下床,風驚濯趕忙攔她:“杳杳,我喜歡乾這些。”

寧杳抱著手瞅他,懷疑且同情的小表情分明寫著“你真的甘心當一個大丫鬟”?

風驚濯被她逗笑了:“杳杳,我總得做點什麼吧。我喜歡這樣,不想大家跟我客氣。”

寧杳一條條數:“那他們也太不客氣了,你要賺錢養家,還要縫衣服做飯,得陪老解暢談古今,跟他研究那些晦澀難懂的古籍雜談,還得陪楚瀟喝酒陪他練劍,哦,還得哄著玉竹大小姐,給他順毛聽他發牢騷。還有啊,現在大師姐已經開始了——我可提醒你,她是不把人當外人,但也不把人當人。”

風驚濯還是笑:“可是你們給了我一個家啊。”

寧杳嘴唇微張,忽然回過味來。

她生長在這,習慣了。但她習以為常的尋常,對於風驚濯而言,是難以想象的珍貴。

“濯兒……”她心一軟,就會更親昵地喚他,“我真想早一點遇見你,從你出蒼淵那一刻就把你撿回來,我一定會好好教你醫術。”

風驚濯的心窩像是被打了一拳,放下手中東西,攬住寧杳,擁在懷抱中。

他想說,你已經教會我了。

這天底下,最獨一無二的醫術。

最後他隻是微笑,嗓音又輕又溫柔:“杳杳,這樣就夠了。不論從前以後,我真的已經知足。”

***

兩個人的變化,山上的人有目共睹,解中意想籌備婚禮,寧杳沒讓。

她說:“不用那麼繁瑣麻煩,挑個吉日,有個寬敞地方拜拜天地和祖宗,就這樣就行。”

解中意道:“可成親總得穿喜服吧。”

“我們就用爹娘成親時的喜服唄,挺亮堂的,哎呀,是紅的,當個好彩頭也就行了。”

解中意反問:“用冉青成婚時的喜服,你這是觸黴頭吧?”

此話怎講啊?

寧杳勸:“我們兩個成婚,也不圖白頭偕老舉案齊眉,不就穿個衣服嘛,哪有這麼講究,意思意思,差不多就得了。”

可解中意不會差不多就得了,因為她提起她爹,他還傷心上了:“怎麼能差不多?你可是冉青拚命親生的,他的心頭肉啊。冉青……嗚嗚嗚冉青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卻沒照顧好他,讓他最後那些年心裡那麼苦,形銷骨立地走了……”

一提起她爹,太師父就容易激動,寧杳已經習慣,老老實實垂耳聽。

“驚濯那孩子,像他啊……溫柔又懂事,我一想到他以後,孤孤單單的,我這心裡……這心裡……”

解中意說著,顫顫巍巍抹一把眼淚。

不是,說就說,怎麼還扯到驚濯了呢?怎麼還哭上了呢?寧杳哄:“驚濯怎麼會孤孤單單呢?他性子這麼好,人又聰明通透,走到哪不招人喜歡?以後做上神,一定很受愛戴與尊敬,肯定會有很多朋友陪著他,關心他,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解中意低著頭,揪起一塊袖口擦眼角。

寧杳推推他:“太師父,一大把年紀的人了,穩重啊。”

解中意低聲道:“這不是有感情了麼。”

寧杳道:“那怎麼辦?不飛升了,由著蒼淵龍族什麼時候打上來,咱們落襄山整整齊齊,同年同月同日死?”

話犀利了點,但道理沒錯。

解中意抿唇:“你說,棠棠的那個夫君,還有沒有點希望?他那個無情道心不保真呢……”

寧杳笑了一聲,站起來兩步走到門邊:“這麼說吧,當時我就站這,”她指指床榻,“他們兩個在那,那個聿鬆庭道心破了,有出氣沒進氣的,我就直接學他吧,‘阿棠,你沒有錯,是我不好,我不該去修無情道,以至於你今日這般為難,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就這樣,反正,你品吧,我覺得指望不上。”

解中意默然不語。

寧杳看看他,語氣放軟:“太師父,如果有的選,我也願意陪你糾結糾結,可隻有一條路,與其大家舍不得,不如好好珍惜最後在一起的時光。咱們做一家人,注定緣分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晚上,寧杳招呼大家開會。

開會的主題,是大夥齊心協力建立簪雪湖上的結界,原因是未雨綢繆。

這事兒大家都心照不宣,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了,這麼早就散會有點可惜,楚瀟提議:“夜色正好,人也齊全,咱喝點酒吧。驚濯來落襄山,還沒開個歡迎會呢。”

大家都沒意見。

這一來,楚瀟拿酒,寧玉竹貢獻了自己釀的全部果乾,屠漫行擺上所有山外帶回來的點心,解中意端了一鍋炒瓜子。

寧杳看著這一切,發覺自己的生活真是乏善可陳。

她衝風驚濯一攤手:“……我沒準備吃的。”

風驚濯說:“那咱倆吃他們的。”

寧杳哈哈笑,但笑歸笑,又覺得自己顯得特沒誠意,想了想,一拍腦門,對風驚濯道:“你等著。”

她噔噔噔跑回屋,很快扛著一個麻袋跑回來。

把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地上一擱,寧杳坐下,拍拍矮胖的麻袋:“這是我的心意,給你的小金庫。”

風驚濯拎了拎麻袋的重量:“杳杳,你這可就……”

“太偏心了,居然單給小金庫,”寧玉竹伸手道,“濯哥,請給我兩吊錢。”

寧杳奇道:“你要錢乾什麼?”

寧玉竹輕描淡寫:“揮霍。”

寧杳沒好氣:“我給你兩巴掌,沒眼力見,給我倒酒。”

大家就這麼吵吵鬨鬨的喝上了。

楚瀟喝的最上頭,胳膊勾著風驚濯肩膀:“驚濯,你聽哥說,咱們做植物的……嗝……和你們做動物的,一定要懂得心疼自己……哎,心疼自己,你就記住哥這句話,什麼時候都得心疼自己嗝……”

解中意沒眼看:“你快心疼心疼他吧,你要熏死他?”

楚瀟沒聽見,灌了自己一口酒,醉眼朦朧地嘟囔:“我就不喜歡談戀愛,沒意思。這世上,男的沒一個好東西,女的也沒一個好東西。”

被波及到的寧玉竹還口:“在場的男的,除你之外都正常。”

屠漫行倒是表示讚同:“啊對對對,沒好東西,就你一個好東西。”

楚瀟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反話,立刻還口,兩人在“你不是東西”“你算什麼東西”“你祖宗十八代都不是東西”中,迅速互相問候共同的祖宗。

忽然,楚瀟懟了寧玉竹一拳:“罵不過你,我就揍你弟!”

屠漫行立刻跟上,照寧玉竹腦袋來一下:“好哇,你欺負我弟,那我也欺負你弟!”

兩人又從問候共同祖宗,轉換為“打你弟”“打你弟”。

寧玉竹坐兩人中間,氣得俏臉發白,精準告狀:“濯哥,你看他們都欺負我!我要和寧杳換座!”

寧杳就坐他對麵,絕佳觀眾席,怎麼可能跟他換?寧玉竹撒嬌也就風驚濯會管,眼看他走過去護著,也莫名其妙挨了兩下。

她哈哈大笑,摩拳擦掌想加入,忽然思緒一閃。

一個荒唐的念頭陡然撞入腦海。

他說,我沒有父母。

他說,桑主雄霸一方,我是他的仇人之子。

他說,東主在我身上種下附骨鎖,我亦是東主的仇人之子。

這些沒及細想的碎片,竟在今日笑語的提醒下,拚湊出一個泛涼的答案。寧杳頭皮發麻,呆呆注視風驚濯。

他有所察覺,回望過來,麵上掛著清淺溫柔的笑容。

寧杳慢慢交握雙手,側頭低聲:“太師父,你知不知道……”

她微微停頓。

解中意搞不懂年輕人,正自斟自飲,聽見她說話,啜酒含糊道:“什麼啊?”

“蒼淵中,鬥得如火如荼的桑主和東主,曾經是夫妻嗎?”

解中意眯起眼睛:“是啊。”

他說:“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幾千年前了吧,估計都沒人記得了。當時他們還年輕,兩個家族也沒水火不容。”

寧杳心中發涼:“然後呢?”

“然後?嗯……過了些年,他們的父親翻了臉,他們各自為陣,就也翻臉了。多年過去,這兩人也能耐,各自登上霸主之位,鬥得這麼厲害,昔年的夫妻之情,可謂是蕩然無存啊。”

蕩然無存,可不就是蕩然無存麼。

寧杳緩聲道:“他們做夫妻時,有孩子嗎?”

解中意搖頭:“不知道啊,沒有吧。就算有,估計也死了。蒼龍薄情,仇恨高於一切情感,真有孩子,他們互相也會視其為仇人之子,不定就死在誰手裡了。”

寧杳低低“嗯”了一聲。

“怎麼忽然想起問這個?”解中意道,“千年的舊事了,很驚訝吧。”

寧杳心說,你要知道風驚濯是這兩個人的兒子,肯定更驚訝。

桑主和東主所出的長公子,若是這兩家族沒有戰爭,不知他該是何等尊貴風光。

他的前半生,真的是太苦了。好在,用不了多久,他就能飛升上神,就不會再受苦了。

寧杳起身,衝大家揮揮手:“你們繼續喝,喝開心點。我喝高了,要去睡覺了。”

*

寧杳回到房間,把自己往床上一摔,閉上眼睛。

其實她一點困意都沒有,隻是覺得心裡有一個角落不是滋味,若繼續坐在那裡,遲早會被風驚濯看出來,他太細心了,一定會問的。

她不想說實話揭他傷疤,又覺得自己編不好理由。

寧杳就這樣清醒地躺著,清醒地感受風驚濯靠近,推門進來,清醒地知道他在自己床榻邊落座。

就連他落下來目光的溫柔,都能清醒地感知。

他俯身,吻了吻她散落的長發。

靜坐片刻,摸摸她的頭,掖好被角,走的安安靜靜。

人走了,但安寧溫馨的氛圍卻未散。片刻後,寧杳躺不住了。

她坐起來發呆,然後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出門。

***

寧杳來到慕魚潭。

風驚濯果然在此修煉。

他素衣單薄,腰部以下浸在潭水裡,披散著的濕漉漉長□□浮在水麵,雪膚紅唇,雙目閉闔,像鎮守山林的山鬼精怪,好看的從畫中走下來一樣。

不對,不是精怪,精怪不會有凜冽正氣。該是上神,似堆雲砌雪,素月流天。

寧杳潛下潭水,慢慢劃遊至風驚濯身邊,覺得周遭靈力奇怪,手在水下摸了摸。

摸到一手堅硬緊實的鱗片。

這龍鱗,比之當時給他修補的時候,更鋒利,更剛韌,密結一片,似磐石,更像鎧甲。

“杳杳,你做什麼?”

隨著他無奈的語氣,那龍尾抖了抖,向旁邊躲。

寧杳誠實回答:“我在摸你的龍尾。”

風驚濯白淨的耳根泛紅:“你這樣……”

這樣什麼呢?她等下文。

“……不好。”

等了半天就是這,寧杳道:“摸一下怎麼了,又不是沒摸過。”

風驚濯歎氣。

摸一下不怎麼,但他是成年男子,是龍族,有正常的觸覺,元身比人形更敏感。她摸一下,他要忍好久。

風驚濯說:“杳杳,你還是……等成親以後再摸吧。”

“有什麼區彆?”

成親前,成親後,不都是這同一條尾巴嗎。

風驚濯沉吟:“成親後,你再摸我,我便可順著心意,做我想做的事。”

他嗓音低磁,沉沉道來,聽得寧杳心跳漏了一拍,拙劣轉移話題:“嗯……那個啥,都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修煉?”

“很晚嗎?”

“很晚啊。”

風驚濯挑眉:“你修煉起來比這還晚。”

寧杳有理:“那不一樣,我就愛熬夜,可你作息好啊。我晚上練功,但我白天玩啊,你呢,白天也很刻苦。”

風驚濯低眸,笑著說:“杳杳,我想變強。”

寧杳眨眨眼:“我很好奇啊,你有沒有什麼目標?比如,要多強就滿意了?”

他隻是笑,伸手攬過她身軀,輕擁入懷。

強到你不用操心會有人來犯落襄山,不必考慮在簪雪湖設下結界,永遠無需擔心任何外敵。

寧杳拍拍風驚濯:“這是什麼意思?能把我控製住的那種強?”

風驚濯失笑,他也不知道要達到目標,該是多強的靈力。想了想:“就像創世上神,伏天河那樣。”

寧杳興奮地一捶他:“這目標可夠高的!但是,我覺得你行!”

伏天河,那是龍族的先祖,世間的第一條龍,和七大上古神族共同創世,隕落後,身軀化為深淵,就是今天的蒼淵。

風驚濯低頭看,這個話題有些遠,好像把他們的距離也拉遠了,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安:“杳杳,無論日後如何,你千萬彆不要我。”

寧杳點點他鼻梁:“你一天沒忘了我,我就不可能不要你。”

風驚濯溫柔捉住她的手,道:“我永遠不會忘了你。”

他記憶很好,有關她的一切,大事小事,半點也不曾忘。

夜深無人時,會像一個守財奴,翻出珍貴的寶物,清點一遍,然後擁著那些記憶,安心沉入黑甜夢鄉。

寧杳說:“好,我們濯兒,記性最好了。”

望著她的笑臉,風驚濯心頭柔軟的同時,驀然一痛。

電光石火間劃過一道異樣。

寧杳眼力不淺,立刻道:“怎麼了?”

風驚濯搖頭:“無礙的。”

寧杳抓著不放:“我看見你神色不對,哪不舒服?”

風驚濯露出一個笑:“沒不舒服。”

寧杳還想問,忽然思緒一停:他方才的神色,確實不像痛苦。

像殺戾。

寧杳心臟咚咚快跳,不知該說什麼,下一刻身子一歪,風驚濯打橫抱起她。

他眉宇間有強壓憂心的殘影,嘴裡卻哄道:“杳杳,走了。送你回屋,該休息了。”

寧杳:“我……”

他低眸笑,笑容裡全是守護的意味:“聽話,解前輩讓我看著你的作息,我都答應了。我們明早見。”

*

第二日,寧杳如常睜眼,卻沒有看見風驚濯在身旁。

屋前屋後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的身影。

這麼多日子,他從不會缺席他的早安吻的。

寧杳尋了一圈,沒看見人,微覺不安的心漸有猜測,沿著山路慢慢走,感應他的龍族之氣。

在一處山洞前,她停步。

這裡她曾帶風驚濯來逛過,是當年爹爹年輕時閉關所用,那時他小,得到的地方最偏僻,菩提族人漸少後,早就荒廢不用了。此刻,熟悉親近的氣息就在洞內。

寧杳上前,手扶在山洞洞壁上:“驚濯,你為什麼躲到裡邊去?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傳來,有些發悶,還有因虛弱而莫辨的低沉,隔著山壁,聽不真切。

“杳杳……”

“沒事,我等下就出去。”

寧杳指尖發涼,心中不知為何而戰栗:“驚濯,你是……練功走火入魔嗎?受傷了嗎?我進去幫你吧。”

他音量微提,嗓音一如往常的溫和:“我沒受傷,彆擔心,杳杳,你回去等我。”

寧杳望著緊閉的洞壁,抿唇片刻,驀地渾身一僵。

靠近些,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她聽見一種聲音。

隱隱約約細碎近無、但的確存在的,刀削鱗片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