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眼前不再是委委屈屈縮在床上伸展不開的龍尾,他長身玉立,靜靜站在窗邊,身上穿的是她準備好的淺青色衣衫,風一吹,墨發拂動,一個背影就很是挺拔好看。

風驚濯回頭,他這些日子進了許多補藥,雖不是專門修複容顏的,卻也對殘疤有所助益,不再那麼駭人可怖,倒顯得十分可憐。

“寧山主。”他輕撫素衫,矮身下跪向她行禮。

寧杳道:“你的腿能行嗎?彆把鱗片跪掉了,還得再補一次。”

風驚濯低聲:“已經沒事了。”

“來這坐著,”寧杳引著他到桌邊,“等下有人要來,我說不準會什麼樣。落襄山沒有其他會客的地方,隻能在前麵正廳裡。你就在這裡,聽到什麼動靜也彆出去。”

風驚濯瞳孔一縮:“是慕容蓮真?”

寧杳擺手:“不是不是。”

風驚濯坐不住,起身拱手:“寧山主,在下卑賤之軀,怎可一直占居您的臥房,便是養身體,現下也已經好了,不該再耽誤您,我即刻遷出去。”

寧杳為難:“可是落襄山沒有其他房間了呀,現在隻有我長姐的房間空著,但長姐不喜歡彆人睡她的床鋪,也不願意彆人碰她的東西……隻有我除外,彆人都不行。你隻能睡我屋子了,反正我無所謂,你隨便碰,就當自己家。”

每次他說什麼話,她都能解讀到另一個方向去,風驚濯隻能再解釋:“在下並非挑剔的意思,隻是不願給山主添麻煩。”

寧杳道:“不麻煩。”

“可,屋中貴重之物……”

寧杳道:“貴重之物?你自己瞅瞅,哪有啊。”

明麵上,確實沒有,實際上就不知道了。風驚濯低頭:“在下絕不曾亂翻任何東西。”

寧杳站起來:“你翻我也不怕啊,我不講究的,你隨便看,彆拘束。免得我忙去了,你要什麼東西一時找不到。”

風驚濯垂下的手輕輕揪住衣衫一角,局促著沒動。

寧杳拍拍他,挨個指了一圈介紹:“這邊桌椅你隨便用,看書寫字都可以,筆墨就在下麵的抽屜裡。”

“後麵的書你都可以看,內修功法,醫藥草學,還有我姐的話本子,情情愛愛的,你樂意看就看,沒秘密。”

“這個櫃子裡都是雜物,你看要是缺什麼就吱聲,日常用的那都沒問題,太奢侈的沒有。”

“這床榻你安心睡,床底下……”

她忽然卡殼了。

床底下怎麼了?風驚濯微微側頭,安安靜靜等她交代。

寧杳乾笑兩聲:“哈哈……床底下沒什麼,不重要。床你要是覺得硬啊,就再鋪兩床褥子……”

風驚濯默默記下,床底不可妄動。

“好了,這就差不多了,還有什麼事沒有?”寧杳回頭,夕陽暖光落在她麵頰。

風驚濯搖頭,視線低垂,雙唇輕動。

為什麼對他這麼好?

到如今,他越來越不敢問了。

寧杳笑:“沒事我出去打發個人,有可能乾起來——有可能,多半不會。反正不管怎樣,你彆出去。”

寧杳走後,風驚濯發了會呆,半晌,撫摸自己凹凸不平的臉頰,目光平靜望向房門。

*

寧杳在風驚濯那磨了會時間,灃鬆仙境來的人已經等好一會了。

前廳裡,一個長胡子中年男子正襟危坐,頭發一絲不苟,緊貼頭皮,苦大仇深,一臉誰欠了他銀子的模樣。

寧杳也落座,看對方坐那麼板正,她就想垮著。

往後一靠,一隻胳膊搭在扶手上:“仙長怎麼稱呼?”

中年男子急道:“你——寧山主,事到如今,你竟還能如此漫不經心?我們掌門已下落不明多日,難道落襄山就沒有一個說法嗎?”

寧杳道:“你們新推舉出來的掌門丟啦?哎,前些日子不是還敲鑼打鼓宴請群英——當然了,沒請我,我連他眉毛眼睛什麼樣都不知道,怎麼他丟了還來問我呢?”

中年男子忍氣:“寧山主不要裝糊塗,我說的是我們前任掌門聿鬆庭。難道不是被你們落襄山藏了起來?”

“哦,他啊。”

中年男子正色,等著聽。

寧杳靜了片刻,道:“你們已將他逐出師門,可有此事?”

“……有。”

“他與我長姐結為夫婦,你們可知曉?”

“……知曉。”

寧杳忽地一拍扶手,把中年男子嚇得一抖:“既然聿鬆庭已非灃鬆仙境之人,又與我長姐結為夫婦,算是我落襄山的郎婿,你又以什麼立場來質問本山主?”

“且話說回來,胡仙長……”

中年男子:“我不姓胡。”

“這不是重點,”寧杳不知道他叫什麼,胡子長,就叫長胡子仙長,簡稱胡仙長,“若不是聿鬆庭已被你們掃地出門,你以為灃鬆仙境會風平浪靜至今嗎?我早就打上門去討個公道,現在你來了,正好,我來問一問你們灃鬆仙境的家教——都說貴宗培養的皆是品行端方的君子,卻不知聿鬆庭用了什麼花言巧語哄騙我長姐,連三書六禮都沒有,便成了親,這像話嗎?”

灃鬆仙境一向潛心修道,哪練過嘴皮子功夫,中年男子感覺不對,又不知怎麼反駁,漲紅了臉:“那、那怎麼能都怪在我們掌門頭上?”

“怪我們?要不要落襄山給你們補聘禮?”

中年男子氣的結巴:“若非、若非寧姑娘先……”

這開頭寧杳就不樂意聽:“先怎麼了?你不用說這些,好像委屈了你們,難道聿鬆庭的無情道心不是他自己破的?是我長姐拿劍指著他、逼他破的?他道心破了,是他道行淺,修行不夠,好意思把責任全推在我長姐頭上?”

說真的,那個姓聿的,哢嚓就愛上了,無情道心破的那麼容易,跟個假貨似的,她還憋著氣想申訴都無門呢。

中年男子快哭了:“我們聿掌門之出色,飛升指日可待……”

寧杳撫掌:“你不用在這哭訴,一句話——我長姐不見了,我還想要灃鬆仙境給我一個說法呢,隻是因為聿鬆庭已無門無派,才按捺著沒有發作。”

中年男子將信將疑:“難道我們聿掌門當真不在落襄山養傷?”

“在的話,我早把他丟出來了。”

中年男子看寧杳這副德行,她說的他倒是信,就是寧杳反感的太明顯,明顯的他有點怕:“寧山主……不是把我們聿掌門殺了吧?”

寧杳似笑非笑:“胡仙長,我討厭彆人往我身上潑臟水,這麼說吧,等我找到長姐二人,心情好,興許能把你們那個不成器的前掌門送還回去。要是再惹我不高興,等我找到他,一定把他殺了。”

中年男子頓時老實:“萬萬不可!”

寧杳做了個請的手勢:“那還不走?”

長姐臨走時說不太擔心,還真是說著了,灃鬆仙境都是什麼段位啊,好好挑一個人來好不好?就這麼個人,都不夠她三言兩語打發的。

中年男子碰了一鼻子灰,幾次欲言又止,說不出什麼話來,悶頭向外邁步。

側門後,風驚濯收回視線,輕輕仰靠在牆壁上。

她說,她不喜歡彆人往她身上潑臟水。

風驚濯緩緩閉眼,眉心緊擰,終於,他睜開眼,決絕向外走去。

從外廊繞了一圈,由正廳大門進入,他腳步沒有絲毫猶豫,徑直闖進來。

中年男子正向外走,冷不防撞見外麵走進一個人,定睛一看:“風、風驚濯?”

風驚濯麵無表情,這樣一個陌生人都一眼識得自己,想必他的模樣已名滿天下了吧?

中年男子臉色陡然變得嫌惡,嫌惡中又帶有晦氣憤怒,轉頭問寧杳:“寧山主,貴門怎會收留此等放蕩寡恥的妖寵?!”

吩咐過他不要出來的,怎麼回事,寧杳收回看風驚濯的視線,對中年男子說:“你管的著嗎。”

中年男子不敢置信:“落襄山清雅之地,豈容此等汙穢之輩染指?!”

寧杳道:“這好說。我是山主,我說可就可。”

中年男子更怒,指著風驚濯:“寧山主若還當自己是正派仙統,就應速速斬殺妖邪!”

道德綁架是吧,寧杳淡淡道:“你若再不離開,你就不是仙門正道,是邪祟,是魔物。”

此話好有效果,中年男子一臉驚恐,憤憤甩下兩句成何體統,就連滾帶爬下山去了。

風驚濯沒想事情會如此發展,愣了片刻,直挺挺衝寧杳跪下:“寧山主,你殺了我才可保全自己的名聲。”

他雙膝觸地,好重一聲響。

那灃鬆仙境的道長還未走遠,若她並未如料想般殺了他,自己這樣做可就真傷了她的名聲,豈非是恩將仇報?風驚濯懇求:“我的出現已經令山主蒙羞,現在將我誅滅,就還有挽回的餘地。再遲,那仙長就走遠了!”

寧杳走上前,卻是伸手扶他:“我不會殺你的。”

風驚濯頓生絕望。

“你在臥房休息,卻是從外間正門走進來的,”寧杳問他,“你是不是覺得,若是從內室走出來,會更損我的名聲?”

心思被拆穿,風驚濯連看她一眼也不敢。

寧杳拉不起他,索性抱膝蹲在他身邊:“剛才那個人說的話,你彆放在心上,反正我沒覺得他哪說得對。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想讓我殺了你?”

風驚濯沒回答,隻低低問:“可以麼?”

寧杳搖頭:“不可以。我不會濫殺無辜。”

風驚濯道:“你今日不殺我,日後我便成了你的汙點。”

寧杳說:“你怎麼會是我的汙點?我隨手殺人,那才叫汙點。”

他終於看向她,她抱膝蹲著,比自己還要矮上一些,雙眸明亮,如同鏡子倒映他的身影。

看了一眼,他又低頭。

寧杳見他沉默,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麼想讓我殺了你?”

風驚濯先是安靜,片刻,才道:“是我卑劣自私,若是能死在這一刻,我覺得很歡喜。”

這句話寧杳沒聽明白,再問風驚濯,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他不願意說,自己也不能逼他,長姐講過的套路中,更沒提及這麼複雜的情況。寧杳覺得,她應該碰上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風驚濯不肯對她敞開心扉,如果連敞開心扉都不能,她很難成為他的妻子。

想來想去,寧杳拆了長姐留下的第一個錦囊。

長姐留言:如遇實在棘手的複雜情況,切記真誠動人。

這天,寧杳來找風驚濯,搬了張椅子在他麵前一坐,開門見山:“風驚濯,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聽到這話,風驚濯神色一僵,旋即變得從容沉靜。

終於來了是麼,她的目的。

他坐直身體,靜靜等待懸頸屠刀如何落下。

寧杳拿出一遝紙和一支筆,擺在風驚濯手邊:“我看你不太習慣說心裡話,可能還是有什麼顧慮,如果實在不願意說的話,不如寫下來。”

“也不用寫太多,咱也不是寫作文呢,這樣,我寫一個問題給你,你可以選擇寫在紙上回答我,或者什麼都不寫,反過來你也可以寫東西來問我。一天一句,怎麼樣?就當是傳紙條。”

這和自己想象的大難臨頭不同,風驚濯不明所以,輕輕點了頭。

第一天,他收到寧杳的紙條,展開來看,上麵寫著:你喜歡吃蘋果還是桃子?

風驚濯微怔,他有想過這第一張紙條大概會是什麼問題,輾轉反側,想著該怎麼答,答還是不答,卻沒想到如此意料之外。

他提筆回:都好。

將這張紙條放在外間窗沿上時,他想,他大抵猜得到明天紙條上的內容。

果然,第二張紙條上問:非要選擇一個呢?

他老老實實寫:桃子。

這一來一回,這個問題已經終結了,鋪墊結束,卻不知明日又她會問什麼。

又一次提心一夜,再收到紙條時,紙條旁放了一隻熟透了的桃子。他捧起桃子,握了半晌才默默打開紙條:桃子還是橙子?

風驚濯放下手,沒發覺自己僵靜多年的唇角淺淺上翹。

水果問題來了幾輪,她又轉戰彆的問題了,有細碎的,也有複雜的,比如“和朋友一起看星星還是獨自一人賞月光?”或者“你有沒有什麼省錢小妙招?”

他漸漸入了心,每每問題,無論大小,無聊的或是天馬行空的,都認認真真用心作答。

終於有一日,風驚濯打開字條,看見已經熟悉的瀟灑潦草字體:其實我這個人特彆和善,你說是不是?

是的,他從來想象不出世間會有如她一般溫柔之人,即便心中已然明白接下來會得到的問題,卻也不像剛開始那樣緊張難安。

他回:是。

正如預料,第二日紙條上便寫:你之前為什麼想要我殺了你?

底下圈了一句話,旁邊還畫了個醒目的星星——“我肯定不會這麼做”。

風驚濯提筆良久,緩緩寫下:我害怕。

這張紙條遞出去,下一張回應便是:害怕什麼?

夜來山雨,風驚濯靠在床邊,望著山間蒙蒙細雨。

*

第一日,寧杳沒有收到回音。

第二日,也沒有。

第三日,看到老地方靜靜放著的小紙條,她激動之餘,還有一點點緊張。

打開,他鐵畫銀鉤的字映入眼簾:

我本可以一直忍受寒冷,但我被溫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