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色低垂,薑蘅終於帶著賀蘭攸回去了。
她沒有找到合適的木材,倒是找到了一些有驅蟲作用的草藥。
她打算把這些草藥放在窗邊,夜裡試試效果。
“你住的什麼地方啊?”賀蘭攸拎著紮好的草藥,隨意地問,“蟲子很多嗎?”
薑蘅:“你彆管。”
她發現賀蘭攸這人特彆沒有邊界感,一路上一直問個不停,不是問她的隱私就是問妖獸的事情,哪個方麵她都不想回答。
走上那條長滿藍紫花的蜿蜒曲徑,薑蘅遠遠看見竹樓前的兩盞燈已經亮了。
一道修長朦朧的身影正立在屋簷下,下頜微含,似乎在垂眸注視著什麼,又像在耐心等待著什麼。
薑蘅突然放慢腳步。
她扭頭對賀蘭攸說道:“待會兒你少說話,態度放謙虛點。”
賀蘭攸挑眉:“那人是誰?你的兄長?”
“不是……”薑蘅放輕聲音,“到了。”
走完這段小徑,屋簷下的溫岐也抬起視線,溫和平靜地看向她。
他應該也看到了旁邊的賀蘭攸,因為薑蘅發現他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了一絲訝然。
薑蘅走到他麵前,乖乖道:“我回來了。”
賀蘭攸也跟著她停下,站在她的右後方,雙手環胸,微微歪著頭打量溫岐。
溫岐垂下眼睫,注視麵前的少女。
她看起來很好。
氣色很好,精神很好,心跳也很好。
活力且健康。
他伸出手,將她發間的一顆草籽取下,然後溫聲問:“餓了嗎?”
“有點……”
薑蘅摸了摸肚子,本想像往常一樣進屋吃飯,突然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人,旋即又將邁出一半的腳收了回去。
“那個,”她迎上溫岐微微疑惑的眼神,下意識清了下嗓子,然後抬手指向身旁的賀蘭攸,“我先介紹你們兩個認識一下吧。”
仿佛剛注意到她的身旁還有一人,溫岐目光微移,平淡地轉向賀蘭攸。
“他是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薑蘅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一點微妙的冷淡。
難道這麼快就看出賀蘭攸是修士了?
薑蘅迅速瞥了賀蘭攸一眼,示意他彆說話。
“他是我下午在山上偶然遇到的,叫賀蘭攸。他……暫時無處可去,所以想在我們這裡借住一晚……”
“不是一晚,是一段時間。”賀蘭攸笑眯眯地糾正。
薑蘅又剜了他一眼。
都說了讓他閉嘴!
“賀蘭攸?”溫岐輕聲重複這三個字,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睫垂下陰翳。
賀蘭攸探究地看著他:“你聽說過我的名字?”
“沒有。”
溫岐重新抬眸看他,神情依舊溫潤平和,但卻沒什麼暖意。
薑蘅莫名覺得有點冷。
她偷瞄一眼溫岐,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從他的神色中察覺到了一絲……不愉快?
這讓她有些意外。
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溫岐第一次表現出如此明顯的不悅——雖然和彆人相比,這種程度也非常細微了。
但在薑蘅的印象裡,這的確是第一次。
第一次脫離近乎完美的穩定,有了常人的小情緒,讓他給人的感覺仿佛又真實了一點。
她默默扯了下溫岐的袖子,後者垂眸看向她,眼底的那點不悅似乎又消失了。
“我們進去說。”
薑蘅湊近他,小聲說了這一句,接著便要拉著他往竹樓裡走。
溫岐看了眼薑蘅握在他腕上的手,沒有出聲,順從地跟她走進竹樓。
賀蘭攸眼見自己被留在了外麵,也不著急,依舊雙手環胸,神色懶散地站在原地。
兩人進了竹樓,薑蘅直接將溫岐拉到角落的花架旁,然後低聲說:“他是四大家族的人。”
“四大家族?”溫岐微微側頭。
“就是四個很厲害的修真世家……”薑蘅朝門外掃了一眼,“他說自己是來找上古妖獸的,我說沒有他也不信,看著腦子不太好的樣子。”
溫岐淡淡附和:“是不太好。”
薑蘅繼續道:“總之他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我們也惹不起他。我是覺得讓他住幾天也行,反正等他找不到妖獸自己就會走了,你覺得呢?”
溫岐沒有回答好,也沒有回答不好。
他安靜地注視她,淺色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中更顯清淺。
乾淨、通透、沒有一絲雜質。
明明沒有任何攻擊性,卻讓人無所遁形。
薑蘅的心跳漸漸加快。
她感覺自己似乎在被他的目光一點點剖開。
說不清是緊張還是彆的原因,她抿了抿唇,還是決定坦白。
“還有……他說,他有離開這裡的辦法。”
溫岐眸光微動,語氣仍然溫和平緩:“你想離開?”
“不,我隻是想……”薑蘅張了張嘴,試圖解釋,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解釋。
因為她確實有這個想法。
這也是她剛才不想明說的原因。
她怕溫岐誤會,認為她是厭惡和他一起生活,所以才會對賀蘭攸如此殷勤。
但她其實真的一點都不討厭。
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喜歡。
她隻是不想永遠困在這裡,永遠見不到外麵的世界,也不想讓他繼續被困下去,永遠做一個孤獨的守山人。
雖然這可能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薑蘅沒有繼續說下去,溫岐也沒有出聲。他在耐心地等她回答,即使在這種時候,他的情緒仍然沒什麼起伏。
溫柔,平靜,遙不可及。
這種寂靜讓薑蘅感到不安。
她不確定溫岐在想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應該做什麼。但她知道,不能讓這份寂靜繼續蔓延下去了。
會窒息。
本能讓她急於打破這種狀況。
她抬眸看向溫岐,不等大腦做出正確的判斷,雙臂已經伸了出去——
她一把抱住了溫岐。
溫岐怔住了。
這是薑蘅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擁抱他。
他微微眨眼,清透淺瞳中浮現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薑蘅雙手環住他的腰,側臉貼著他的胸膛,耳邊傳來清晰有力的心跳聲。
“我是想離開,但我是想我們一起離開。”她聲音很小,小得隻有溫岐能聽見,“我知道這種想法可能太擅自主張了,但我的確是這麼想的。”
溫岐輕聲:“我們?”
“嗯,我問過賀蘭攸了。”薑蘅抬頭看他,“他說可以帶我們兩個一起下山。”
溫岐與她對視。
他對下山沒有興趣,但他喜歡聽她說“我們”。
他也喜歡這個擁抱。
比睡夢中的擁抱更鮮活、更真實,更貼近她的內心。
薑蘅感覺到溫岐的態度似乎軟化了。
“當然,我也不是說一定要離開,隻是覺得多一個選擇的機會也不錯。”
“如果你不想下山,或是賀蘭攸舉止不妥……那過兩日我們把他趕走也行。”
說完這些,她慢慢鬆開手,仔細觀察溫岐的神情:“你覺得呢?”
她再次說了“我們”。
溫岐感到一種微妙的滿足。
他拉住她的手,手指輕柔撫過腕部內側的肌膚,動作像是挽留,也像是溫存。
“你決定吧。”他柔聲說。
*
賀蘭攸很快被喊進了竹樓。
他坐在桌案前,一隻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問:“終於商量好了?”
薑蘅麵無表情地點頭:“你可以留下,但是——”
賀蘭攸好整以暇地等她說下去。
“你得把身上的東西都交出來。”
賀蘭攸聞言,瞥了溫岐一眼:“這樣會不會有點過分了?我都已經把玉給你了。”
見他提起那塊玉,薑蘅像早有準備似的,從桌案下麵取出靈玉,放在案上,直接推到他麵前。
“這個還給你,太貴重了,磕壞了我賠不起。”
賀蘭攸見狀,神色更加微妙:“你怎麼解開了?”
薑蘅:“我自有我的辦法。”
其實是溫岐幫她解開的。
他覺得這塊靈玉掛在腰上不好看,而且也不確定這東西是好是壞,安全起見,還是讓賀蘭攸自己拿著比較好。
賀蘭攸看著被完整退回的靈玉,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好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扁扁的布袋,將布袋打開,頭朝下抖了抖,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頓時從裡麵掉了下來。
有瓜子、蜜餞、酥糖、油紙包的點心、還有其他一些薑蘅見都沒見過的小零食……
“這就是你身上全部的東西?”薑蘅感到不可思議。
“對啊。”賀蘭攸神色坦然,忽而像想起了什麼,將手伸到腰後,又取出一把短刃,一並扔到案上,“還有這個。”
薑蘅與溫岐對視一眼。
“不要想著糊弄我們。”她說,“我們可是會搜身的。”
賀蘭攸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那你來搜吧。”
薑蘅沉默了。
她以為這家夥怎麼說也是世家大少爺,出門在外肯定會帶一堆神兵利器,再不濟也會像之前那位一樣,多揣些厲害的符籙在身上,怎麼掏來掏去就掏出一把匕首,剩下的還全都是零食?
“你不是賀蘭家的繼承人嗎?什麼法寶都沒有?”薑蘅還是不信。
賀蘭攸聳了聳肩:“我都說了我是天才,不需要那些東西。”
薑蘅:“……那你帶這麼多零食乾什麼?”
賀蘭攸微微一笑:“我帶給我妹妹吃的。”
這家夥居然還有妹妹?
薑蘅有點意外。
他看起來很像那種養尊處優的獨子。就算有兄弟姐妹,給人的感覺也更像是兄弟姐妹圍著他轉,而不是他給妹妹帶各種稀奇古怪的點心。
“你不是說你是來找妖獸的嗎?”薑蘅問,“怎麼又冒出來個妹妹?”
“先找妖獸,然後再去找妹妹。”賀蘭攸淡定地說,“不衝突。”
薑蘅懷疑他又在糊弄自己,但她沒有證據。
賀蘭攸拿起一塊酥糖,問她:“吃嗎?”
溫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
“不吃。”薑蘅搖搖頭。
既然是給妹妹準備的,她當然不能吃。更何況馬上就要開飯了,她沒有在飯前吃零食的習慣。
“那我收起來了?”賀蘭攸晃了晃手裡的布袋。
薑蘅朝溫岐投去詢問的目光。
溫岐溫聲道:“先吃飯吧。”
他對這個人的來曆和目的都沒有興趣。
比起聽他說話,他還是更想看薑蘅吃飯。
至少這個過程能讓他心情愉悅。
*
飯後,薑蘅開始分配房間。
竹樓裡用來睡覺的臥房原本隻有一間,後來薑蘅來了,溫岐便將那間房讓給了她,自己則搬去了樓上的空房。
現在又多了一個賀蘭攸,房間突然就不夠分了。
賀蘭攸直截了當地問薑蘅:“你睡哪兒?”
薑蘅:“我睡樓下這間。”
賀蘭攸又看向溫岐:“你呢?”
溫岐正在沏茶,聽到賀蘭攸的提問,他微微側頭,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回複。
“我和她一樣。”
薑蘅:“?”
賀蘭攸也愣了一下,接著意味深長地看向薑蘅:“你們睡一間?”
薑蘅的大腦飛速運轉。
溫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故意將樓上那間房空出來給賀蘭攸住嗎?
不,他應該不會對賀蘭攸這麼好……
那是為了防止賀蘭攸對他們不懷好意?
但都已經同意讓賀蘭攸借住了,再這麼防備好像也沒必要……
這個回答太突然了,薑蘅一時無法理解。
但她又不好當麵詢問溫岐的意思,隻好順著他的話說:“他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睡樓上的話,我們兩個可以打地鋪,把樓上那間暫時讓給你……”
“那怎麼好意思?”賀蘭攸笑了,“我也可以打地鋪。”
薑蘅沒想到他這麼自覺:“你睡得慣的話……也行。你想在哪兒打地鋪?”
賀蘭攸目光移向溫岐:“他在哪兒打,我就在哪兒打。”
薑蘅:“……”
我想打你。
大概是這家夥的回答太不正經了,溫岐放下茶盞,不緊不慢地說:“你可以睡在外間。南北通透,如若真有妖獸出現,行動起來也方便。”
賀蘭攸打了個響指:“好主意,那我們都睡外間?”
薑蘅:“……”
她突然後悔帶賀蘭攸回來了。
早知道這兩人這麼看不慣對方,她從一開始就應該直接帶他去神廟待著。
竹樓裡一片死寂,兩人都沒再說話,隻有茶盞在緩緩升起水汽,略微驅散了隱隱僵持的氣氛。
“都彆客氣了,聽我的。”薑蘅若無其事地出聲,“賀蘭攸,你去樓上睡,溫岐跟我擠一間,我們兩人可以輪流打地鋪,就這樣吧!”
為了防止賀蘭攸再討價還價,她也不征求他的意見了,直接替他做了這個決定。
溫岐輕輕吹了下茶盞上方的白霧,嘴角微勾,雖然沒說什麼,但看上去心情很好。
賀蘭攸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說:“好吧,那沐浴的問題怎麼解決?”
薑蘅見他終於消停了,心裡暗暗鬆了口氣,然後道:“我帶你去。”
*
薑蘅提了一盞燈,帶著賀蘭攸往溫泉池的方向走。
此時夜色已黑,通往溫泉池的小道幽暗而寂靜。兩側竹葉簌簌,偶有幾隻螢火劃過,伴隨著颼颼冷風,頗有種陰森森的鬼氣。
賀蘭攸走在薑蘅身旁,目光隨意掃過周圍的景致,冷不丁開口。
“你和那個溫岐是什麼關係?”
又開始打探彆人的隱私了。
薑蘅平靜道:“我們是朋友。”
“隻是朋友?”賀蘭攸微一挑眉,“他對你的態度好像不僅僅是朋友啊。”
薑蘅腳步一頓,轉過頭來看他:“你到底是來找妖獸,還是來窺探彆人隱私的?”
“好吧,你不喜歡就不說了。”
賀蘭攸笑了笑,很快將目光轉移,忽而落到薑蘅的腿邊。
“有東西。”
“什麼?”薑蘅下意識蹙眉。
賀蘭攸從腰後拔出那把短刃,慢慢下蹲,低聲道:“鑽進去了。”
薑蘅知道他沒有騙自己。
她確實能感覺到有個活物正順著自己的腳踝慢慢往上爬,那詭異的觸感讓她頭皮發麻,全身雞皮疙瘩不約而同地冒了出來。
她慢慢提起衣擺,露出一截小腿。
一隻拇指大小的血紅蜘蛛正趴在她腿上。
似乎是察覺到了危險,血蜘蛛忽然飛快地往上爬。幾乎同一瞬間,賀蘭攸握刀的手也動了,刀尖對準飛快移動的血蜘蛛——
正中紅心。
“抓到了。”
賀蘭攸舉起短刃,將刀尖上一動不動的蜘蛛展示給薑蘅看。
薑蘅不由鬆了口氣。
“謝謝你。”
“這點小事就不用謝了。”
賀蘭攸將刀尖擦乾淨,重新插回腰後,然後直起身,好奇地問她:“你腿上有很多古怪的痕跡……也是這些蜘蛛留下的嗎?”
“那個……”薑蘅頓了一下,考慮到這也不算什麼隱私,再加上賀蘭攸剛幫了她,便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蟲子留下的。”
“不知道?”賀蘭攸挑眉,“什麼意思?”
薑蘅:“我每次發現這些痕跡都是在第二天睡醒後,所以我猜應該是一些夜間活動的蟲子,趁我睡著的時候爬到我身上來的。”
聽了薑蘅的推測,賀蘭攸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回憶了下剛才看到的那些淺痕。
那種紋路,怎麼看也不像是普通的蚊蟲蛇蟻留下的痕跡。
況且,這裡還有一隻威壓極重的上古妖獸,一般動物應該根本不敢靠近那座竹樓才對。
除非……
賀蘭攸忽然看向薑蘅:“你有問過溫岐是什麼原因嗎?”
薑蘅一愣:“問他乾什麼?”
被蟲子咬的又不是溫岐,薑蘅不明白問他有什麼意義。
“他不是守山人麼?這種事情應該很了解吧。”
賀蘭攸意味深長地說:“你可以去問問,或許他會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