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1)

薑蘅心跳驟停。

她完全沒想到樓上居然有人。

她慢慢轉身,謹慎地舉高蠟燭,在看清黑影是溫岐後,緊張的情緒才逐漸平複下來。

說實話,剛才她真的被嚇到了。

如果說鬼故事帶給她的衝擊是十分,那溫岐剛才的悄然出現起碼得有一百分。

“……我在找你。”她心有餘悸地說。

“找我?”溫岐微微歪頭,肩頭的發絲隨著這個動作輕輕滑落,影影綽綽,有種動人心弦的美。

“我……睡不著,所以想出來看看你睡沒睡。”薑蘅略過自己疑神疑鬼的過程,低聲解釋。

溫岐沒有立即回話。他的臉隱在黑暗中,薑蘅看不清,無法揣度他的想法。

她忍不住想,他會不會覺得她太粘人、太依賴他了?

她不太會處理親密關係,有時或許自己過界了也沒發現。

如果他感到為難的話,她可以立即轉身回屋,絕對不會再打擾他。

好在溫岐很快便開口了。

“我也沒睡。”他聲音低柔,帶著隱隱的鼓勵,“上來吧。”

薑蘅鬆了口氣,乖乖上去了。

溫岐點亮屋裡的燈,薑蘅將燭台放下,用手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無人居住,樓上的房間似乎比樓下還要冷一些。

她的動作幅度並不大,但溫岐卻注意到了。他拿起一件黑色外袍,輕輕披到薑蘅肩上,薑蘅一驚,下意識轉頭,額頭幾乎碰到他的下巴。

“……謝謝。”她眨了下眼,小心地往後退了退。

溫岐的視線落在她臉上,似乎在很細心地觀察著什麼。接著,他抬起一隻手,輕輕貼到她的額頭上。

“是哪裡不舒服嗎?”他問,“你的臉色不太好。”

薑蘅:“嗯……”

她感受到額頭傳來的幽微涼意,一時自己也分不清溫岐所說的“臉色不好”是因為那個鬼故事,還是因為他用手探她額頭的這個動作。

薑蘅從小到大,隻被自己的父母這樣觸摸過。在她的認知裡,這是關係非常親密的人之間才會做的動作。

但她知道,溫岐在這麼做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

畢竟沒有人會告訴他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而且她也不討厭。

“我沒有哪裡不舒服,隻是有點……”薑蘅頓了頓,“害怕。”

“害怕?”溫岐專心地看著她。

薑蘅有些難為情地點頭:“我睡前看了個話本,沒想到第一篇是個鬼故事,然後我就睡不著了……”

說完,她抬起眼,偷偷觀察溫岐的神色。

她知道這種事聽上去實在太幼稚了,如果對麵的人不是溫岐,她可能都不會說出口。

所以就算他笑話她,她也能理解。

但是溫岐並沒有笑。

不如說,他的反應更接近好奇:“是什麼樣的鬼故事?”

薑蘅本來不太想回憶這個故事,因為代入感真的太強了。但現在溫岐就在她身邊,那種潤物細無聲一般的安全感衝散了她的恐懼,讓她冷靜了許多。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上山打獵,結果在山上迷路了,碰巧遇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薑蘅一邊複述這個故事,一邊留意他的神情。

故事主角的遭遇跟她很像,隻不過主角遇到的是女鬼,而她遇到的是溫岐。

不知道溫岐聽到這個劇情會有什麼反應。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直到講完這個故事,溫岐也沒什麼反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麼。

也許是因為溫岐表現出來的情緒太少了,他太過“穩定”,讓她偶爾忍不住會想看到他不一樣的一麵。

“聽起來,這個人的結局是必然。”溫岐並沒有發現她的小心思,他輕聲說,“他不夠聰明,也沒有抵禦誘惑的能力。”

薑蘅沒想到他會從這個角度思考問題。

她還以為他會說故事都是假的——畢竟她小時候被噩夢嚇醒的時候,她的父母就是這樣敷衍她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足夠聰明,也能抵禦住誘惑,就可以避免被鬼吞噬嗎?”

“不能說一定。但仔細想想,那隻鬼從來沒有主動傷害他,從始至終,隻是用美□□惑了他,對吧?”溫岐用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說,“如果是你,你會被那隻鬼誘惑嗎?”

薑蘅不假思索:“不會。”

因為她見過更好看的。

“所以你不用害怕。”溫岐露出了然的表情,柔聲道,“因為你很聰明,就算真的遇到鬼,也能化險為夷。”

薑蘅沒想到他會誇自己,心裡不由有些小竊喜:“真的嗎?”

“當然。”溫岐笑吟吟地說,“你比我見過的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

居然把她誇得這麼厲害。

薑蘅膨脹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不對。

溫岐常年在山上獨居,見過的人估計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那他說的絕大多數人……

算了算了,總歸是在誇她,就不要計較這些細節了。

薑蘅自我消化完,一抬眼,發現溫岐正專注地看著她。

他的臉部輪廓在半明半昧的燈火下顯得極為深邃,眼波流轉,比白日清雅疏朗的樣子更多一分昳麗,甚至有種超出真實的“妖異”。

薑蘅怔了怔,腦海裡所有關於女鬼的描寫似乎都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現在還怕嗎?”溫岐輕聲問。

薑蘅本想回不怕,但一張嘴,卻變了個意思:“……還是有一點。”

說完,她的心跳微微加快,不想讓溫岐發現她在撒謊。

他太好了,讓人情不自禁想跟他多待一會兒。

還好,溫岐沒有懷疑她的彆有用心。

“那你還睡嗎?”他耐心地問。

薑蘅搖搖頭:“暫時不想睡了。”

溫岐不說話了,他垂下眼睫,表情寧靜,似乎在思考。

過了一會兒,他牽起薑蘅的手,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腕骨:“去樓下吧。”

薑蘅不明白他要做什麼,但她必須承認,被他觸碰的感覺很好。

……有種微妙的酥麻感。

於是她沒有猶豫,乖乖跟著溫岐走下樓。

深夜的竹樓很冷,溫岐將桌案上的燈點亮,然後拉著薑蘅坐在軟墊上,安撫地壓了壓她的肩膀。

“等我一下。”

薑蘅看著他走進那個原本屬於他的臥房,很快,手裡拿了本書折返回來。

借著燈光,薑蘅看清那是剛剛害她不敢睡覺的罪魁禍首。

“拿它過來做什麼?”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這裡麵都是鬼故事……”

“噓。”溫岐伸出修長食指,虛虛抵在唇邊,“我們一起看。”

薑蘅不吱聲了。

她看著溫岐在她旁邊坐下,打開書頁,隨意地翻了幾下,然後將話本擺放到他們中間。

“這個故事可以麼?”

書頁上的字很小,薑蘅不得不向他靠近,才能看清那一行行螞蟻般的小字。

《春楊柳》——從名字來看,似乎不是很恐怖。

薑蘅點點頭:“可以。”

“那就從這裡開始吧。”

溫岐的指尖掃過書頁,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與此同時,他的聲音低緩響起,像月夜下的淙淙冷泉,輕柔舒緩地念出書頁上的字句。

薑蘅沒想到他會讀出這個故事。

他的聲音很動聽,每一個字節都像流動的音符,柔和、清澈、讓人不自覺沉浸其中。

薑蘅能嗅到他身上幽幽的香味,比她聞過的任何氣味都要好聞。清冷而疏淡,明明一點都不甜膩,卻又隱隱約約勾人。

她甚至沒有注意他讀了什麼。

溫岐的氣息包裹著她,像在破廟裡的那一晚,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薑蘅漸漸昏沉,本就所剩無幾的恐懼也隨著舒緩的聲音愈飄愈遠,直至跟著意識一起消失。

她很快睡著了。

*

燈火昏黃,溫岐低緩地讀著這個故事的尾聲,忽然肩頭一沉。

他微微側眸,發現薑蘅已經睡著了,正靠在他的肩膀上,除了剛才那一下,幾乎沒什麼重量。

溫岐放下話本,垂下目光,專注而細致地觀察她。

她睡得很熟,呼吸清淺而綿長。她的臉頰軟軟地靠著他的肩頭,嘴唇閉合,胸口被衣袍掩蓋,隨著呼吸的頻率微微起伏。

雖然看起來很惶恐,但溫岐很清楚,薑蘅其實並沒有那麼膽小。

在迄今為止的祭品中,她是存活最久的。

一個連腐屍都不怕的人,又怎麼會被一個虛假的鬼故事嚇倒。

也許她一開始是真的害怕,但溫岐相信,以她的膽量和理智,就算沒有他的陪伴,要不了多久,她就能恢複冷靜。

自己當初在神廟對她說的那些話,也並非都是謊言。

她遠比外表看上去要堅韌得多。

但她還是第一時間來找他了。像剛剛睜眼的雛鳥,因為接受了他的保護,所以開始習慣性地依賴他。

溫岐並不討厭這種依賴。

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脆弱,也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頑強。

她身上有未馴化的部分,像被傷害過的野貓,每一次靠近都充滿警惕,連依賴都小心翼翼。

他忍不住好奇,她徹底卸下防備會是什麼樣子。

會對他哭嗎?

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嗎?

會對他露出自己最柔軟、最薄弱的地方嗎?

溫岐輕輕抬起手,將薑蘅臉畔的碎發撥到耳後。

素白無暇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像青藍色的荊棘,在昏暗的燭光下時隱時現,閃動著微弱的寒光。

再一細看,會發現真正散發微光的不是血管,而是一些細小的漆黑紋路。這些紋路與肌膚融合在一起,如同蜿蜒密集的蛇鱗,從血肉中生長,冰冷、細膩、詭異又美麗。

像是沒有察覺手背上的變化,溫岐又碰了碰薑蘅的臉頰。

她依然睡得很熟,呼吸平緩,連睫毛都沒動一下。

她現在看起來很好。安詳,無害,沒有任何威脅和煩惱。

但溫岐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她在忍痛時,臉上那微微扭曲的神情。

蒼白、緊繃、極力忍耐。

他突然想知道,她真正哭出來會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