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山路顛簸,薑蘅的雙手被麻繩捆得嚴嚴實實。她無法動彈,隻能疲憊地蜷縮在籠子裡。

這是一輛牛車,駕車的是村裡的陳五叔。

陳五叔平日對薑蘅很照顧,會教她種菜、打獵。如今卻將她關在一隻半人高的籠子裡,一聲不吭地帶她上山。

籠子上麵罩了一層厚厚的黑色粗布,遮蔽了薑蘅全部的視野。

這自然不是為了保護她,而是不讓她記住上山的路。

因為她是重要的祭品,僅此一個,絕對不能丟失。

薑蘅是在一個月前穿來這個世界的。

她自幼體弱多病,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度過,死時隻有二十歲,正是最美好最遺憾的年紀,但她的父母卻在病床前露出了解脫的表情。

俗話說“久病無孝子”,反過來也一樣。他們照顧了她十幾年,如今終於可以休息了,會感到放鬆也是理所當然。

薑蘅並不怪他們。

穿來這裡後,她繼承了原身的記憶,也很快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她的原身也叫薑蘅,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小時候被村子裡的人撿回來,之後便一直在村子裡生活、長大。

村子裡的大家都很照顧她。他們見她年幼,便將村子裡的空屋收拾出來給她住,平日時不時給她送些食物和衣服,讓她不離開村子也能滿足日常所需。

原身很感激、也很喜歡他們,如果不是被那場風寒意外奪走了生命,大概直到現在都無法想象自己在他們眼裡隻是個祭品的事實。

變故發生於今日上午。

村裡的人都是天不亮就起了,薑蘅穿來一個月仍沒有習慣這種作息,好在家裡隻有她一人,索性睡到將近午時才醒。

和往常不同,今天村子裡很安靜,安靜得甚至有點詭異。

可惜薑蘅並沒有當回事——事實上,就算她當回事了,也來不及逃出去。

窗外天色陰鬱,雲層灰白,一眼望去沉悶而壓抑。薑蘅像往常一樣穿好衣裳,拿上獵弓準備出門,幾個健壯的男人突然衝進來將她抓住。

這幾個男人都是村裡的,平日見麵還會和薑蘅打招呼,此時卻一個比一個凶惡,下手之狠,仿佛要活撕了薑蘅。

他們不顧薑蘅的奮力掙紮,一把奪走她手裡的弓箭,又用麻繩將她五花大綁地捆起來,然後拖到村裡的一片空地上。

薑蘅被粗暴地按跪在地,沒有任何防護,膝蓋磕得生疼。

她抬頭環顧四周,發現村裡的所有村民都在,除了不能下地走路的嬰兒。

他們遠遠地圍聚在她周圍,往日的和藹親切全都不見了,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塊肉。

一塊即將端上飯桌的、鮮美的肉。

薑蘅本能地感到厭惡與不適,全身仿佛有無數螞蟻在爬。

“她這麼瘦,那妖獸能吃飽嗎?”

“有什麼吃不飽的,之前馮婆瘦成那樣,妖獸不也收下了?”

“也是,她可比馮婆細嫩多了……”

“哎,還沒嫁人呢,可惜了……”

“你這麼舍不得,不然你代替她上山?”

“不不不!我才不去!”

他們的對話沒頭沒尾的,薑蘅聽得雲裡霧裡,但也抓取到了幾個關鍵信息。

妖獸,馮婆,上山。

馮婆曾經也是村子裡的人,她年紀大了,膝下無兒無女,對原身一直很好,可惜十年前病逝了,原身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

因為這件事,原身傷心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看來,馮婆的死似乎另有隱情。

然而薑蘅現在自身難保,也無暇再去探究馮婆的死因了。

“你們為什麼要抓我?”她緩緩開口,因為剛才的劇烈掙紮,聲音有些嘶啞。

“因為你是獻給妖獸的祭品。”牽著麻繩另一頭的陳五叔冷漠回答。

“妖獸?祭品?”薑蘅露出迷茫的神色,“……我不明白。”

“真是可憐。”住在隔壁的常嫂歎了口氣,抬手往西北方一指,“看到那座山了嗎?”

薑蘅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隻見雲霧繚繞處,一座黛色遠山巍峨聳立,深穆肅殺,山巒起伏隱入天際。雖然離得極遠,山峰上空卻仿佛盤旋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壓,森寒刺骨,壓得人不敢靠近。

薑蘅記得這座山。

原身還小的時候,曾經問過常嫂那是什麼山,當時常嫂塞了一塊餅給她,輕描淡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叫積雲山,是大名鼎鼎的神山,上麵還關了一隻可怕的妖獸呢。小孩子不能上去噢,會被妖獸吃掉的。”

彼時年幼的原身信以為真,連忙點頭答應。

後來原身漸漸長大,習慣了常嫂的玩笑話,再加上忙於生計,也就不再相信這些虛無縹緲的神怪之說。

而如今,常嫂再次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跟你說過的吧,那是一座鎮妖神山。”

“其實我沒騙你。”常嫂嚴肅道,“山上確實有隻可怕的上古妖獸,殺人無數,煞氣極重。需每十年向它獻上一次祭品,才能平複它的煞氣,保人間太平。”

薑蘅沒想到那些看似哄小孩的玩笑話居然是真的。

看著常嫂畏懼且異常認真的神情,她隻覺一陣陰寒湧上後背。

先不論山上是否真的有什麼上古妖獸,就看這些村民嫻熟麻木的樣子,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拿活人上供了。

自己還真是倒了血黴,本以為是重獲新生,沒想到體驗期隻有一個月。

薑蘅努力保持鎮定,蹙眉道:“你們是不是被騙了?如果那山上真有妖獸,怎麼可能被區區一個凡人壓製?”

“不是壓製,是滿足。”常嫂語氣憐憫,“妖獸需要的不是人肉,而是恐懼……”

“跟她說這麼多乾什麼?誤了時辰,我們全村人都得遭殃!”陳五叔不耐煩地打斷常嫂,然後一扯麻繩,將薑蘅拽向不遠處的牛車。

薑蘅無法掙脫,隻能向村民們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這些與她對上目光的人,要麼神情漠然,要麼心虛地移開視線,就連常嫂也不再多言,似乎所有人都默認了她的命運。

薑蘅的心徹底涼了。

就這樣,她像牲口一樣被陳五叔推進籠子,蓋上黑布,在村民們的注目下緩緩駛出村子。

*

薑蘅不清楚自己在籠子裡待了多久。

神山太遠了,牛車似乎一直在上坡,她被顛得頭暈目眩,幾次想吐卻吐不出來,隻能靠說話來轉移注意力。

“陳五叔……”她勉強忍下想要罵人的衝動,虛弱出聲,“為什麼是我?”

“什麼為什麼是你?”陳五叔的聲音從籠子前方傳來。

“為什麼選我做祭品。”

陳五叔沉默了一會兒,粗礪的嗓音隔著黑布,夾雜著呼呼的風聲:“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咱們村子的嗎?”

“記得。”薑蘅回憶,“當時我還是個嬰兒,被扔在山裡等死。是你進山打獵時發現了我,怕我凍死,把我撿了回來。”

當然,這隻是村裡人的說辭。事實是當時的原身太小了,對自己的過去根本沒有任何記憶。

“你的確是我撿的,但我撿你不是因為可憐你,而是因為村裡的人越來越少了。”陳五叔聲音沉沉,“大家都有父有母,有兒有女,誰也不想眼睜睜看著親人去死。而你是村子外麵的孤兒,選你做祭品,大家都沒意見……”

“也就是說,從把我撿回來的那天起,你們就決定讓我當祭品了?”薑蘅輕聲打斷他。

陳五叔沒有出聲,也許是愧疚,也許是懶得回答。

真是出人意料的真相。

薑蘅很想破口大罵,但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也很清楚這樣做除了激怒對方沒有任何好處,於是沉默一會兒,再次慢慢開口。

“你見過那隻上古妖獸嗎?”

“沒有。”陳五叔斬釘截鐵,“但我知道它是真實存在的,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薑蘅繼續問:“你們有人見過它嗎?”

“所有見過它的人都死了。”陳五叔頓了頓,“你常嫂跟你提過妖獸的事跡嗎?”

“你覺得呢。”薑蘅虛弱平靜的語氣裡夾雜淡淡譏諷。

陳五叔甩動鞭子,老黃牛發出沉悶的“哞”聲,他刻意壓低的聲音隨之響起。

“據說那妖獸已經活了上千年。幾百年前,它離開神山,禍害人間,因為嗜血成性,殘殺了整整一座城池的人。整整一座城池的人啊……你知道那是什麼數量嗎?”

“和我相比九牛一毛的數量?”薑蘅輕聲說。

陳五叔聽出她在嘲諷,聲音隨即恢複石頭般的冷硬:“我知道你很不甘,但如今事實就是如此,隻要犧牲你一個,就能換取天下所有人的性命。”

“你可以怨我們、恨我們,但我想,這件事擺在任何人麵前,他們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大家都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這個詞還真是好用。好像無論做了什麼事,隻要加上一句“迫不得已”,就能心安理得。

薑蘅:“那馮婆呢?”

似乎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人,陳五叔話音一滯,隨後是長久的、惱羞成怒般的沉默。

看來她猜對了。

薑蘅閉上眼,也不再出聲。

牛車繼續搖搖晃晃地行駛,這次不知過去多久,陳五叔突然壓低聲音:“到了。”

薑蘅渾身酸痛,聞聲抬頭。

蓋在籠子上方的黑布冷不丁被揭開,陳五叔打開籠子,將她從裡麵拖出來。

薑蘅踉踉蹌蹌,還未站穩,一塊玉米麵餅迎頭丟了過來。

“撿起來,往前走。”陳五叔站在後麵,用獵弓抵著她的後背,惡狠狠道,“彆想著逃跑,否則我一箭射死你。”

薑蘅慢慢直起身。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四周樹影憧憧,夜霧深重。風聲吹得草葉簌簌作響,遠處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空氣冷冽而潮濕,和白日遙望的凜然肅穆相比,此時這裡又添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栗的陰森。

薑蘅餓了一天,又被關了一天,這會兒腿肚子都是軟的,根本無力反抗,隻能老老實實往前走。

大概走了數十米,她目光微凝,發現前方似乎有水一樣的波紋閃動,在黑暗中時隱時現。

就像一道……透明的屏障。

薑蘅正遲疑,陳五叔突然猛地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連人帶繩跌進了那道看不見的屏障。

糟糕!

薑蘅頓感不妙,迅速轉身。

然而她剛踏出一步,空中再次蕩開水紋。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瞬間襲擊了她,她如同觸電般渾身一痛,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對於多次護送祭品的陳五叔來說,這一幕並不陌生。但他還是本能地感到恐懼,連忙爬上牛車,逃命似的下山了。

薑蘅痛得無法動彈,冷汗涔涔,連那塊粗糙的玉米麵餅都拿不住。

意識逐漸渙散,在徹底昏迷之前,她的腦海裡隻剩下一個想法——

原來這真是一座鎮妖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