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不順,孟婆婆早早收攤回家。
孟婆婆與小憐住在馬尾巷最裡頭的一間小宅子,隻有兩間窄窄的屋子,外加半間茅草頂的灶房,這宅子少說也有六七十年了,年久失修,牆皮脫落,院牆也半塌不塌的,本打算要修,奈何沒錢,因此隻能暫且擱著。
小憐將板車推進院子裡,又將板車上的家夥什取下來,蹲在院子裡掏爐灰,養的大黃狗繞著她前前後後撒歡,尾巴搖得呼呼生風。
小憐被狗頭拱得險些栽倒,笑罵道:“大黃不要頑皮,我還要做事哩。”
狗又聽不懂人話,拿鼻子蹭著她的臉,嚶嚶嗚嗚賣乖求憐。
小憐被它磨得實在無法,隻得撩了一把水抹到它背上。
大黃狗哀哀怨怨哼唧一聲,三兩步跳開,臥在地上忙著舔毛,再顧不得擾人。
孟婆婆吩咐小憐:“紅豆圓子還剩了些,你熱來當晚飯吃。”
小憐應了,又說:“羊湯羊骨也還剩了個底兒,放到明日恐怕變味,索性拿來喂了大黃。”
孟婆婆歎一聲氣,道:“也好,與其把好東西喂了外頭的狗,不如拿來喂家裡的狗,家裡的狗還會看家護院,外頭的狗隻會張嘴咬人。”
想起今日遇到的事,婆孫兩個心中都有些苦悶,唯有大黃歡天喜地的,把羊骨頭啃得咯嘣作響。
小憐把紅豆圓子熱了,同孟婆婆一起摸黑吃了飯,而後點起油燈,在燈下數起錢來。
孟婆婆留神細聽,聽見小憐翻來覆去數了好幾遍,依舊在那裡數個沒完。
孟婆婆無奈道:“你就是數出個花來,也數不出多的。”
小憐氣得掉淚:“忙了一天,非但沒有賺頭,反倒虧了幾十個錢。”
孟婆婆安慰孫女:“那些人也不是日日來搜刮,今日虧了本,明日多多地賺回來。”
小憐悶悶不樂道:“窗紙壞了好幾日了,如今天氣轉涼,夜裡總有冷風灌進來,我早想著去買一張新的貼上,誰知……”
孟婆婆聞言,摸索著走到床邊,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用好幾層老藍布包的錢袋,錢袋裡頭裝著些碎銀子。
她把錢袋遞給小憐:“你拿去買一張窗紙來貼。”
小憐看了就說:“買窗紙要不了這許多錢。”
孟婆婆道:“不是光叫你買窗紙的,你順道去布莊看看有沒有顏色好花樣新的布,扯兩尺回來我給你做新衣,再問問有沒有次些的舊布、粗布,或者碎布頭,若價錢合適,也買些回來。”
小憐納悶:“買舊布粗布做什麼?”
孟婆婆說:“不是說天氣涼了?我想著後頭破廟裡的叫花子沒衣裳穿,也給他們做身衣裳禦禦寒。”
破廟原是間土地廟,如今那裡住著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叫花,幾個無家可歸的小叫花,小憐便是在那兒被孟婆婆撿回來的。
孟婆婆眼盲,當時多少人勸她不要再添負擔,可她見女嬰哭得可憐,終究不落忍,把女嬰撿了回來,取名叫做小憐,一來是女嬰身世可憐,二來也盼望從此有人能憐愛她。
為著這段因緣,即便自家過得再艱難,婆孫二人也不忘了接濟破廟裡的叫花,時常送些賣剩的湯水餅子過去,今日剩的不多,所以沒有送。
小憐聽阿婆說了緣由,也沒有異議:“那我今日早些睡,明明早早上街去。”
她燒了熱水,給阿婆擦了身,又伺候阿婆洗了腳,這才吹了燈上床睡覺——孟婆婆眼盲,小憐常年跟她睡一個屋子,有什麼事情也好照應。
第二日天不見亮,小憐早早起了床,吃過早飯就提著籃子上了街,饒是她腳程快,到了長順街天光也大亮了。
長順街上有間南紙鋪,叫做文心齋,專門賣筆墨紙硯,也賣窗戶紙。
掌櫃的見有人來,招呼道:“小娘子要買什麼?”
小憐道:“要一張白藤紙糊窗。”
掌櫃的拿了一張白藤紙出來,這紙光滑潔淨,輕盈透光,在窗紙當中應屬上乘,隻是要價也貴,一張就要三十文。
小憐講價道:“可否少幾個錢?”
掌櫃的說:“小娘子不識貨,我這個紙浸了桐油的,不但結實耐用,還防風防雨,用來貼窗戶最好,一文也少不得。”
小憐心疼錢,實在舍不得。
見她躊躇不決,掌櫃的想了想,又道:“我這裡倒有一張揉皺了的窗紙,你願意要,情願二十文賣給你。”
小憐看了那紙,皺得也不多,拿去熨一熨也不妨礙使用,便花了二十文買下了。
出了文心齋,她正要去隔壁布莊買布,不合倒了八輩子的血黴,竟落入一個冤孽眼裡。
這冤孽姓王,名禮,是吏部尚書的侄兒,因他是個天魔星降世,打小無法無天,家裡人怕他在京城惹到真佛,闖下潑天大禍,一杆子將這魔頭支到老家宿州來,他在宿州是個土霸王,欺男霸女,胡作非為,哪裡有人管得到他。
常言道:哪有蛆蟲不愛糞,哪有蠅子不沾血。這樣一個紈絝子弟,自然有無數臟的臭的聞著味兒貼上來。
張來財會鑽營,貼上去給姓王的公子哥兒拉了幾回皮條,竟混成了貼心的狗腿子,十分得他信任,也落下許多錢財,因此他愈發殷勤奉承,堪比親孫子侍奉親爺爺。
前陣子張來財牽線,給王禮介紹了一個會唱的娼.妓,那妓子唱得了諸般淫詞豔曲,什麼“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什麼“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湧,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把王禮勾得神魂顛倒,與妓子癡纏了小半個月,實在眼花腿軟弄不動了才從行院裡出來。(注)
張來財消息靈通,一溜煙跑來侍奉財神爺。
兩人在茶樓上喝茶,張來財陪坐著說些奉承話,又說起哪裡有姿色好的婊.子,願意居中引薦。
王禮擺手道:“罷了,我叫那賤人榨得眼花腿軟,暫且將養幾天。”
話音未落,不偏不倚,提著籃子走出文心齋的小憐落入他眼中。
王禮眼前一亮,這女子真是與眾不同:雲鬢蓬鬆,使一塊舊帕子纏頭,纖體嫋娜,穿一件素衫子掩體,腰係淡綠羅裙,腳踩軟底布鞋,白的白,綠的綠,恰似一支出水碧荷,縱然不施半點脂粉,也有十分動人顏色。
吃膩了大魚大肉,猛然見到這等清秀佳人,好似三伏天遇上了酥山冰酪,格外沁人心脾,方才還說要修身養性,這時腰間的物什竟又抖擻精神支棱起來。
張來財察言觀色,順著王禮的眼神望過去,見到文心齋前的小憐,立刻明白了他的心事。
張來財心道:這塊香噴噴的羊肉我自家還沒吃著,竟叫他看入眼裡。也罷,隻要奉承好了這位爺,什麼樣的婊.子睡不著,
他笑眯眯講道:“小官人可知道這娘子是誰?”
王禮一雙賊眼隻顧往佳人身上睃:“著實不認得。”
張來財故意引他起心:“她是賣湯的西施,烙餅的貂蟬,名字叫做小憐,如今跟著一個瞎眼老婆婆過活。”
王禮果然起心:“她家裡就隻有一個瞎眼婆婆,沒有彆人?”
張來財道:“她婆孫倆都是可憐人,哪裡有什麼依靠。”
王禮心領神會。
小憐怎知自己上街一趟竟招了豺狼的眼,她在布莊裡細細挑選著布料,孟婆婆說讓她挑一匹好布做衣裳,可有花色的棉布少說也要三錢銀子,她瞧了半天,將兜裡的銀子摸了又摸,終究還是挑了一匹土色的素棉布,隻要一錢銀子,一匹棉布能做兩身衣裳,正好她和孟婆婆一人一身。
見店裡有碎布頭賣,價格也相宜,又拿了兩捆碎布頭。
剛結了賬要回家,麵前忽然多出兩個人。
王禮冷颼颼的天氣搖著折扇,把自己當作什麼風流人物,拿些輕浮言語招惹小憐:“小娘子往哪裡去,不如我送你一程如何?”
小憐嚇得連連後退。
那張來財慣會拉皮條,見小憐閃躲,就花言巧語道:“你躲什麼,小官人是憐香惜玉的人,難道還能把你吃了?他不過是看你東西沉重,所以才來相幫,你不要誤了他的好意。”
小憐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不必了,我自己拿得動。”
王禮笑道:“想是我唐突了佳人,小娘子不要見怪,我請你吃茶賠罪。”
小憐怎敢同他吃茶,越發不吭聲。
周圍的人見到這一幕,全都裝聾作啞,隻當沒看到,哪個敢來得罪姓王的魔頭。
王禮越發輕佻大膽,拈起小憐肩頭的衣裳,嘴裡說:“小娘子衣衫單薄,我家裡有上好的綾羅綢緞,你既然不肯吃茶,何不隨我回家去,我給你裁新衣裳穿。”
小憐本就嚇得不輕,叫他一摟肩膀,更是魂飛魄散,像個受驚的雀兒一般跳起來,一頭將他頂個倒栽蔥,而後頭也不敢回,抱著籃子一路狂奔。
哪個想得到小憐突然來了這麼一遭?一時不防,竟叫她跑脫了,徒留地上一個大烏龜,捂著屁股哎喲叫喚。
眼見到了嘴邊的肥肉跑了,王禮捶地大怒:“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總有你落到我手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