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大戶人家眾籌修廟一事很快傳遍了縣城,那些百姓聽了,不由得也起了做功德的心思。
東市門外賣豬肉的張屠戶家,張屠戶的娘子潘氏在家中翹首以盼。
眼看日頭西斜,張屠戶在東市檔口賣完了肉,提著一籠剩下的豬大腸回家,進門吩咐娘子:“這腸子放到明日恐怕臭了,你拿去洗一洗,做個下酒菜,我們兩口子今晚喝幾盅。”
潘氏罵道:“喝喝喝,喝你娘的屁!正事半點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想著喝那點馬尿!”
張屠戶納悶道:“肉也賣了,家夥什也收了,還有什麼正事沒乾?娘子,你是上火了,牙疼了,閒得沒事乾了,所以拿我撒氣?”
潘氏沒好氣道:“說你呆,你真個呆!我問你,你知不知道,那些大戶人家的老爺湊了份子錢,要給那位神仙娘娘做功德修廟子?”
張屠戶說:“我又不聾,怎麼不知道?我今日賣肉,那些客人都在說這事。”
潘氏問道:“那你就沒個想頭?”
張屠戶撓著頭:“我能有什麼想頭,難不成要我舍了家業去捐香火?我倒是聽聞有人這麼乾,巴望神仙娘娘見他誠心,帶挈他去天上享享福,還說什麼哪怕是去天上給仙人牽馬墜蹬,也比在凡間做皇帝來得強。倘若真能去天上享福,我倒也不是不舍得這份家業,隻是人家神仙娘娘的親爹都沒這個福分,我們這些不相乾的人哪裡有這個運道?”
他還勸潘氏:“娘子啊,你不要有那些不切實際的想頭,我們家祖墳埋得不好,一輩子都是殺豬的命,不如省些事,安安生生過我們凡人的快活日子,自你嫁了我,豬肉也沒少吃,你還有哪裡不滿意?”
潘氏看他說了一大通話,就沒一句說到點子上,憋得一肚子火:“我說七,你說八,誰讓你把家業都捐出去了?你就不能量力而行,多少表表心意,不然彆人家裡都表了心意,就你一毛不拔,你麵上好看?神仙娘娘肯保佑你這個鐵公雞?”
張屠戶低頭琢磨片刻,覺得娘子說的也有理,便道:“那我明日殺兩口豬送過去。”
潘氏聽了,打了他一巴掌,罵道:“我真是命苦,怎麼嫁給了你這個蠢材!你是個殺生的人,不知在陰司裡積下了多少業障,這關頭不想著齋戒積德消了業障,反而又犯下殺孽,不怕死後去刀山地獄走一遭?”
往日人家說殺生的人死後要下刀山地獄,潘氏心裡並不當一回事,畢竟說一千道一萬,誰也沒見過十八層地獄,如今神仙顯靈了,她才害怕起來,這兩日連肉都不敢吃。
張屠戶叫娘子罵個狗血淋頭,心裡也惱了:“那你說怎麼著?”
潘氏安排道:“你這麼大一個塊頭,又有著一把子力氣,不能去幫著修廟?從明日起,不要去東市賣肉了,隻去幫忙做些力氣活,廟子修幾天,你就齋戒幾日,不許吃肉,不許殺生,也不許與我同房。或許天上的神仙娘娘看在你賣力氣為她修廟的份上,抹不開情麵給你銷了賬,不叫你去刀山上受刑也未可知。再有,我娘家前陣子送了五十斤香油來,就把那五十斤香油送到廟裡點燈,我這樣安排,你說好不好?”
張屠戶怕老婆,不敢說不好。
當晚,潘氏燒了一鍋滾湯,湯裡放了鹽,燙豬一樣把丈夫涮了又涮,張屠戶身上的豬油都搓下來兩斤,搓完後身上一股子鹹味,像塊用鹽醃了的風吹肉。
無獨有偶,太平巷最裡頭的史家,同樣談起了這樁事。
史家的當家人叫史瘸子,一條腿有些跛,所以人家就給他起了這麼個渾名兒,意思是說他是個死瘸子。
他有個老婆,是史老娘去鄉下給他聘的村婦。
村婦性情懦弱,因為隻生了一個女兒,所以常常挨史瘸子的打。
史瘸子每每在外頭吃了取笑,就認為是村婦沒給他生兒子,倘若生了兒子,人家看史家有後,怎麼敢如此放肆取笑?
他一吃人取笑,心裡就窩火,心裡一窩火,就去喝悶酒,一喝悶酒,就回家打老婆,拿被子蒙著,按著手腳往死裡打。
他不光打老婆,有時看到那丫頭片子,照樣兩耳刮子扇去,他老娘勸了多少回,從來勸不聽。
然而,近來史瘸子既不打老婆,也不打女兒了。
自從那日去衙門看熱鬨,親眼見到陳掌櫃的獨女成了仙,他就把自家女兒當成了寶貝。
史瘸子心裡是這麼盤算的:
陳掌櫃隻有一個獨女,陳掌櫃的女兒成了仙。
那麼,他也隻有一個獨女,他的女兒自然也能成仙!
還彆說,那些往日取笑他的人,這些日子竟都不敢再取笑他。
有見識的老人說得頭頭是道:“一家裡有個仙女投生就把福分占儘了,彆的凡胎都不敢投到這家裡來。”
照這個說法,史瘸子隻生了一個女兒,竟然不是不幸,反而是走了大運,他家裡很可能也要出個仙女!
史瘸子啥也沒乾,搭著陳掌櫃的春風,享到了街坊鄰裡的敬重,他對著誰都吹噓:“我那個女兒,不瞞你們說,是有些仙氣在身的。她娘懷她時,我有一天晚上做夢,夢到一輪紅日落入懷中,這不就是仙人托身的夢兆?她一生下來就與彆的女娃不同,又白淨,又愛笑,話也說得早,自打有了她,我家裡人連病都少生了。”
眾人聽了,一齊恭維他。
史瘸子哈哈大笑,橫著走去雜貨鋪,稱了半斤雜色糖,要給他那個有仙氣的寶貝閨女甜甜嘴。
回到家裡,他一進門就滿口喊著:“心肝,乖乖,爹給你帶了糖,你快來吃!”
他也不叫人家“死丫頭”了,也不叫人家“賤皮子”了,一口一句“心肝小乖乖”。
史盼兒年紀小,記吃不記打,她爹對她親熱了幾日,她竟就不記仇,乖乖窩在史瘸子懷裡吃糖。
史瘸子摟寶貝一樣摟著她,愛都愛不完,就是老問閨女:“心肝啊,你打算什麼時候成仙?”
史盼兒懵懵懂懂,答不上來。
史瘸子換了個問法:“你成了仙,孝不孝敬你爹?”
這個史盼兒倒是會答:“孝敬!”
“誒,爹的好乖乖!”史瘸子心花怒放,“你記得,成了仙要把爹帶上,彆像那一個,自己去了天宮,卻把親爹落在凡間。”
史老娘聽不下去了,從裡間走出來,叫道:“你吃了幾碗黃湯,敢說這等胡話?你進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史瘸子自知失言,放下閨女,進去同老娘說話了。
史盼兒看爹沒空管自己,袖了幾顆糖,偷摸送去給親娘。
裡間,史老娘對兒子說:“明日便要動工修廟,這是積德的大事,人家個個都趕在頭裡,你怎麼就不掛心?聽娘的,你早早起來,去井裡打兩桶甜水,燒了茶送到修廟的地方去,這難道不是你積的陰功?”
史瘸子對親娘還算孝順,聽了這話,就說:“娘啊,你不知道,縣學的嚴教諭早就搭了涼棚供應茶水,我怎麼好去爭這個,這不是得罪人麼?再說人家難道不喝嚴教諭的好茶,偏要喝我的粗茶?”
史老娘有些犯難:“那該如何是好,你腿腳不好,乾不得重活,總不能叫你去賣死力。”
史瘸子細想片刻:“我會趕車,料想那裡也需人運送磚石木料,再叫我那娘子去涼棚幫忙燒個飯,兩個人積德,積得也快些。”
史老娘大喜:“你明日就同她去,我有一匹裝老的細棉布,你也帶去捐給廟裡。”
史瘸子應下了。
史老娘不放心,又叮囑道:“你娘子性子軟,你就是有再大的氣,也不許打她,不許罵她。”
史瘸子哈哈笑道:“她給我生了個仙女,我怎麼舍得打她?”
說完,笑眯眯地走出去了。
第二日,等史瘸子到了修廟的地方,見到滿縣裡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幾乎個個都來了,幫著打土坯,運梁木,砌磚牆。
有些屁大點的孩子,也被大人趕了來,亂哄哄地幫著倒忙。
還有些瓦匠、木匠、漆匠、石匠,分文不取來做白工,且沒有一個偷奸耍滑的,個個下了十二分的力氣,巴心巴意地乾活。
旁邊的涼棚裡從早到晚供應熱茶,到了飯點,白花花的大米飯和實心的大饅頭配上炒的雞蛋、雜菜和醬瓜,可以儘情吃到飽。
聽說這些飯菜茶水都是嚴教諭和蔣官人捐的,所以吃了茶飯的人把他兩個誇了又誇。
要說有什麼紛爭,就隻有一夥道士和尚尼姑爭著做藥王娘娘廟的廟祝,一時言語不諧,起了口角,打了一架。
一場架下來,道士被揪禿了頭發,成了禿頭的癩子,和尚被扯散了衣襟,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尼姑挨了無數耳光,一張臉腫得老高。
最終還是道士拔得頭籌,隻因那藥王娘娘一看就是道教的女神仙,跟他佛教完全不搭邊,氣得那些和尚尼姑當場發誓要蓄發改信,轉投到藥王娘娘這裡來。
來廟裡做事的人多,藥王廟修得飛快,不幾時竟就落成了。
這座廟建得十分堂皇大氣,飛簷翹角,處處披紅掛彩,華彩輝煌。
大殿裡立著一尊金光燦燦的神女像,是請了幾個手藝最好的石匠,又請了幾個認得陳桂芝的熟人,比照著她的模樣雕刻出來的,與她十分相像,雕成之後從頭到腳貼了金,立在那裡晃得人滿眼金光。
眾人看廟宇落成,就商議著要辦場法事,敬拜敬拜藥王娘娘。
與此同時,天庭,妙濟宮,陳桂芝勤奮修行,終於學會了幾樣法門。
她從修行中抽脫身,就想起在凡間的爹來,心想:雖然話本子裡都說什麼仙凡不相通,但我爹疼我一場,總不能把他撇在那裡孤零零過活。
她還不知道她爹得了失心瘋的事。
陳桂芝招來仙娥,請教道:“小愛仙子,我如今雖然回歸了天庭,但我在凡間還有個爹,不知我可否去看望看望他?”
小愛仙子——妙濟宮中的兩個仙娥,一個叫小愛,一個叫小藝,這名字實在古怪,與凡間大不相同,陳桂芝猜測這大概是天庭風俗與凡間迥異的緣故。
這些日子以來,無論陳桂芝問什麼問題,兩個仙娥都答得上。
聽她發問,小愛仙子答道:“娘娘在凡間已有了廟宇,若想去往凡間,隻消將神念附著在神像中就是了。”
陳桂芝請教了方法,口裡念著咒,真就附到了神像中,正巧撞上了藥王廟的第一場法事。
縣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如耿、周、蔣、嚴、汪……等人,都站在靠前的位置,陳桂芝看到了她爹,穿著細綢衣裳,體體麵麵坐在那裡,由幾個人服侍著,看樣子過得不差,隻是眼中不大有神。
後頭是烏泱泱的百姓,扶老攜幼,拖家帶口,真個人山人海,偌大一個廟裡竟站不下,一直站出兩裡地去。
一夥道士穿著法衣,戴著金冠,敲著鐘,打著鼓,搖著鈴,擊著鈸,嗚嗚哇哇,蹦蹦跳跳,一麵唱,一麵舞。
如此舞弄了半天,幾個膀大腰圓的道士合力抬了三炷胳膊粗的高香來,光是這幾炷香,就值二百兩銀子!
道士唱著經,點起高香,隻見三股青煙凝而不散,直衝雲霄。
眾人見了,都驚呼起來:“青煙上天,藥王娘娘顯靈了!”
陳桂芝心裡糊塗得緊:我是顯靈了不錯,可這煙真不是我弄的。
三股煙越冒越高,不知飛了幾百丈,忽然有了變化,凝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屏幕。
凡是富安縣地界,包括縣城以及下屬的村鎮,人人都能看見這個屏幕。
見此異狀,百姓們無不跪拜祝禱,祈求神仙保佑。
很快,屏幕上蕩開一圈圈波紋,播放起了……孟元親自剪輯的教育片。
富安縣的百姓看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電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