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百姓都知道巴結神仙,那些有名有姓的士紳又怎麼會不趕著燒熱灶?
尤其是高老爺的那幾個親家,因為跟高家沾親帶故,生怕被天上的神仙看在眼裡,到時候一並遭罪,所以立馬跟高家斷了親。
耿老爺把長孫媳婦,也就是高家的大小姐休回娘家,急急忙忙帶著幾個子女,趕著一車好藥材來探望陳掌櫃。
見陳掌櫃仍舊沒有一絲好轉,高老爺長歎一聲,抹著眼淚說道:“縣裡那些庸醫竟沒有一個中用的,可歎我不能以身相替,隻得帶了一些自家的好藥材,盼望老爹爹早些好起來。”
看他那副模樣,仿佛與陳家有著多麼深厚的情誼,天知道他從前跟陳掌櫃壓根兒沒打過交道。
耿老爺到陳家不久,蔣官人和嚴教諭也前後腳跟來。
嚴教諭放了全家的血,親手抄了一卷血經以表示誠意。
蔣官人是開糧鋪的,特地帶了一袋供給皇帝老爺吃的貢米來,話也說得漂亮:“貢米養人,老爹爹吃了這米熬的粥,好得也快些。得罪你們說,我私心裡哪個都不敬,就敬陳老爹一個,每每提起他,就說他心腸又好,醫術又高,願以他為榜樣,也常對我那不成器的孽種說:‘兒啊,你若能拜你陳叔叔做個乾爹,學得一二分本事,那才好呢。’隻是我自忖才疏德薄,又嫌棄我家那頑物不像個人樣,不敢厚顏冒犯陳老爹罷了。”
耿老爺接話道:“是啊,老爹爹是個有福分的人,我往常還感歎老爹爹這樣好的人,怎麼隻生了一個女兒,如今才知道是我肉眼凡胎,不識得真仙麵目。人家雖然隻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卻是仙人托生,我們這些人縱然生得有一窩子孫,哪裡比得上老爹爹一個女兒?老爹爹是有仙人保佑的,論起福分來,比我等強出何止百倍?”
耿老爺,蔣官人,嚴教諭,以及一直服侍陳掌櫃的周良才對視一眼,都從各自眼中看出了幾分心虛。
個個都在心裡罵:那個遭瘟背時的高老爺,得罪誰不好,偏偏要去得罪神仙!如今雖然跟高家斷了親,但也不知道天上的神仙究竟認不認這一套,萬一不認,我們豈不是都要跟著姓高的吃瓜落?
尤其是周良才,在心裡把高老爺罵了千遍萬遍,其他三人隻是跟高家沾親帶故,自己可是應了對方的請托,險些把陳家父女害死!
耿老爺沉吟半晌,提議道:“我們這方水土養出的神仙,我們不去供奉,卻叫誰去供奉?拚著賣幾頃田,我也要給神仙娘娘起一座廟,塑一座金身,四時八節,香火不斷,瓜果常新,非但我要供奉,我們耿家世世代代子子孫孫都要供奉神仙娘娘!”
周良才第一個響應:“耿老爺說的是,是該給神仙娘娘修個廟,也好教我們這些信徒有個燒香敬神的地方,耿老爺也不要賣田,我情願把家產捐出來作為修廟之資。想我做了這麼多年的官,竟然如此昏庸無能,連斷個案也錯判了好人,於社稷有什麼建樹?於百姓有什麼功勞?實在愧於消受富貴,不如把那些金銀做點功德,多少彌補些犯下的過錯。”
聽見周良才如此破家舍業,那幾個人精如何看不出他因為得罪了神仙心裡害怕,麵上都不戳破:“周大人虔誠,隻是你有你的心意,我們也有我們的心意,大家合起夥來,各自搭個份子,把修廟的事辦得體體麵麵,這才是做事的正理。”
周良才也不能妨礙人家表心意,不過有句話他還是要說的:“從今往後莫再叫我什麼周大人了,我如今辭官不做,專一做老爹爹的兒子,侍奉他養老送終。”
幾人心中暗罵:這個奸人,好比那偷油的耗子,聞著油味兒就上了,哪裡有好處,他第一個鑽營。
因不肯叫他占了先,嚴教諭就拆台道:“陳老爹如今這個模樣連人都認不得,你要做他兒子,也得等他清醒了,親口應允才是。”
周良才厚顏無恥道:“我一看老爹爹就覺得親切,縱然他不認,也不妨礙我心裡把自己當做他兒子,更不妨礙我日夜孝敬他。”
嚴教諭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蔣官人一跌足,痛斥道:“糊塗啊,你怎麼敢做老爹爹的兒子?你做了他的兒子,豈不是跟神仙娘娘平輩了?你怎麼這麼大膽,敢跟神仙娘娘平輩!”
周良才聽了,心頭一驚,暗暗想道:這話說得有理,我一介凡夫俗子,怎麼能跟天上的仙女平輩?我要是做了陳老爹的兒子,論起輩分來,天上的神仙娘娘可就是我親妹子,實在大不敬。
他是個不要臉的人,當即向蔣官人拱手作揖,滿臉感激道:“多謝蔣官人提點,怪我想得不深,隻一心想著孝敬老爹爹,就把自己當做了他的兒子。為免對仙人不敬,從今往後,我隻把自己當做老爹爹的親孫子,老爹爹就是我的親爺,神仙娘娘就是我的親娘!”
說著,他往地上一跪,衝陳掌櫃磕頭,嘴裡說:“陳爺爺,孫兒給你磕響頭了。”
不得不說,周良才能順風順水做這麼多年的官兒,同他這柔軟的身段脫不了乾係,像他這樣能屈能伸識時務的人,方能在官場上走得長久。
對於周良才的無恥做法,在場的人竟沒有一個笑話的。
臉麵那是對凡人講的,對於天上的神佛,彆說是做兒子、孫子,哪怕做曾孫、重孫、玄孫也一點都不跌份,多少人想跟神仙攀關係都攀不成。
耿老爺就說話了:“我過去就十分敬佩陳爺爺的為人,心裡也常有孝敬他的念頭。往日陳爺爺有閨女孝敬,我怎麼敢越過人家的親閨女去?如今他閨女登了仙,膝下正缺兒孫孝敬,少不得我厚顏做個賢孫孝敬孝敬他。”
他也跪下磕頭叫爺爺,並招呼帶來那幾個子女:“蠢材,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快來拜你的祖宗!”
耿老爺那幾個子女親親熱熱地認了祖宗。
蔣、嚴二人怎麼肯落後於人,緊跟著說了一些諂顏媚骨的話兒,跪下來認了爺爺。
說句促狹話,就是這幾個人的親爺爺也沒得過這麼多的響頭。
陳掌櫃就這麼多了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孫子,以及三個年齡比自己還大的賢孫。
過去常有人在背地裡笑話陳掌櫃,說他隻有一個女兒,是個絕了後的孤人,如今好了,陳家的香火是越發旺盛了。
老孫子們認完爺,商量著發了帖子,邀請縣城裡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大戶,把藥王娘娘廟這一攤子事張羅起來。
耿老爺大戶人家,在自家的酒樓裡做了東,收到帖子的人誰敢不應,很快都齊聚到百味樓來。
汪縣丞是頭一個來的,見到周良才這個曾經的上司,心中好不尷尬,待要叫他一聲周大人,他又是辭了官的,待要叫他彆的,又不像是那麼回事兒,隻得含含糊糊拱了拱手。
隨後馮舉人衛舉人等人也都紛紛來到。
耿老爺先起了話頭,講了修建藥王娘娘廟一事,並說:“我們莊稼人彆無所有,唯有幾畝薄田,供一家老小吃飯,願捐出兩頃地來,作為藥王廟的廟產。”
汪縣丞連聲響應道:“這是正理,你們要不說,我也在心裡盤算此事。這樣,我出資給藥王娘娘塑一座金身,表一表我的心意。”
蔣官人不甘落後:“少不得我出個兩百擔米,兩百擔麵,供修廟的力工吃碗飽飯。”
嚴教諭聽了,就說:“蔣老哥,小弟正盤算著搭一片涼棚,砌幾眼土灶,燒些茶水供人喝茶歇腳。不如你我搭個夥,就叫那些力工在棚子裡吃飯,如何?正好我那裡有現成的灶,免了你再費功夫。”
蔣官人心說:我出的可是白米細麵,他搭個棚子,燒兩碗茶,能費幾個銀錢?竟敢來沾我的光,不知道的還以為米麵是他出的,把功德都記到他頭上。
正躊躇不決,想著要怎麼開口拒絕,嚴教諭是個看得懂眉高眼低的,立馬說:“我在鄉下有幾個莊戶,養了些雞鴨,種了些蔬菜,到時撿了上好的雞蛋鴨蛋,再挑些新鮮蔬菜來,炒了當下飯菜,不是兩相便宜?”
蔣官人聽他這樣說,方才道:“就這麼辦。”
馮、衛兩個舉人對視一眼。
馮舉人開口說:“我有個磚窯,又存了一些好石料,便包了藥王廟的磚石。”
衛舉人笑道:“既然馮世兄出了磚石,那我便出些木料,我家裡有片林子,長了些好木頭,若需要木料,隻管去取。”
旁的一些人,有捐瓦的,有捐紅布的,有捐香燭的,各個積極踴躍。
當然,捐的最多的還是周良才,他把這些年經營的家產,收受的賄賂,貪汙的贓款儘都捐了。
眾人皆知他在衙門判了冤案,得罪了真仙,按理說不該再與他打交道,奈何這奸人見機得快,當場演了一出“含冤女醫白日飛升,昏庸縣令洗心革麵”的戲碼,又跑到陳家充當孝子賢孫,照一般戲文的套路,這樣改邪歸正的角色說不定還能落下些好處,所以麵上依舊跟他來往如常。
一夥人正商量得火熱,忽然聽到樓下吵鬨起來。
耿老爺皺著眉,招來夥計,問:“什麼人在樓下吵鬨?”
夥計道:“是高大少爺,不知他打哪兒聽了修廟一事,鬨著要進來,說要把家產捐了給神仙娘娘修廟。”
原先高家開著縣裡最大的回春堂,有八個坐堂大夫,二十來個藥童,至於學徒雜工更是無數,其地位相當於藍星的三甲醫院,又跟首富——大地主耿老爺,縣長——周縣令,教育局局長兼重點中學校長——嚴教諭等人結了親,是本地第一等的架勢人家,誰敢不把他家放在眼裡?像今日這樣的事,必然有高家一份帖子。
如今形勢不同了,高家背時倒運,得罪了白日飛升的神仙,眼看著再也翻不得身,誰還肯搭理這家人。
回春堂早就關了門,高家的下人也都跑得精光,那些賣米的、賣菜的,沒有一個肯把東西賣給他家,有些好事者還去高家門口潑糞!
聽說鬨事的人是高大少爺,眾人都說晦氣。
耿老爺發話:“什麼醃臢人物,也敢到我的地盤鬨事,快快把他趕出去,不要臟了我的地。”
夥計聽了,撇腿去找管事傳了話。
管事也不含糊,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夥計,抄起門閂和擀麵杖,打折了高大少爺一條腿,把他拖死狗一樣拖出去扔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