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桃覺得林旌口中的那個女人有點可憐。
在世時被丈夫冷落,死後丈夫雖然後悔了,但很快就找了個和她相似的替身,虧欠她的全都彌補到了替身身上,因為去世得太早,就連親生骨肉對她這個生母也沒什麼印象。
據傳她生前曾是名動天下的大美人,可死後,她在這世上好像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林旌帶著她們一行人到府邸中賞花遊玩,因為馬上就是林正清壽辰,宅邸中處處都是花團錦簇喜氣洋洋的景象,唯獨在路過一個偏僻之處時,夏桃發現那間小院毫無生氣,十分冷清。
小院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了,裡麵全是無人打掃的枯枝敗葉,一片淒冷破敗的景象,但夏桃卻看見枯萎的銀杏樹旁,搭建著一個很可愛的木質小秋千。
顯然是給孩童玩的。
夏桃故作好奇地問:“林公子,這間院子怎麼會這麼荒涼?裡麵住的是什麼人?”
林旌看了一眼院子,了然道:“這裡已經許久不曾住人了。夏姑娘有所不知,我並不是我母親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在我之上本來還有個比我大一歲的哥哥,隻是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離世了,我父親擔心母親睹物思人,傷心過度,就封掉了這個院子。”
從之後林旌的敘述中,夏桃了解到,原來林旌母親的親生孩子不是隻有林旌和林樂生,林旌是活下來中最大的那個,林樂生是最小的那個,而在他們之間,竟然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
也就是說,林旌的母親從嫁人之後就一直在懷孕生子,幾乎都沒有停下來過?
難怪年紀輕輕就去世了,這種生孩子的頻率不把身體搞垮才怪了!
雖然夏桃也知道古代人講究多子多福,但林旌母親本就體弱多病吧?他父親都沒考慮過他妻子的身體嗎?
可旁人說起這事都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他們覺得林夫人在世時林樓主從未有過通房小妾,隻和她一人生孩子,這麼得丈夫寵愛,難道不是天大的福氣?
夏桃覺得有點惡心。
她借口不舒服,讓蕭隨星派人送她回客棧。
隻是剛到客棧門口,夏桃就被人攔了下來。
攔住她的是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縞素,麵色蒼白,眼睛還有點腫,有種哭過太多次眼淚都已經乾涸了的即視感,她望著夏桃,輕聲道:“叨擾姑娘了,方才我看見姑娘從林宅出來……請問,姑娘是林家的客人嗎?”
小仙女毫無戒心地點了點頭:“是呀。三日後就是林樓主的壽宴,我是來參加壽宴的,你有什麼事嗎?”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那少女一言不發,突然直直地對著她跪了下去,小仙女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住她:“你這是做什麼?!好端端怎麼突然……”
少女哭著打斷她的話:“姑娘既是林家的客人,可否求你幫我一個忙?”
“你有事直說就行了,不要突然跪下來呀……”
小仙女把她扶進了客棧,又給她倒了杯水,關切地說:“我姓夏,你叫我夏姑娘就行了,你是有什麼事要找林家嗎?”
“我要找的是武林盟主……”那少女似是沒想到這仙女似的美人這麼溫柔好說話,鼻頭一酸,眼淚頓時滾滾落下,“我姓樊,名靈秋,刀聖樊經武是我父親……夏姑娘想必也聽說了前不久千山派發生的慘案,家父與千山派五大長老是相識多年的舊友,隻是應邀前去參加宴席,卻沒想竟然遇上了蕭隨星那個魔頭……五大長老當場斃命,家父明明與其無冤無仇,卻也被絞碎了心脈,慘死於那魔頭之手……”
“家母早逝,我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還未報答養育之恩,就聞此噩耗!”樊靈秋忍不住痛哭了起來,“家父無辜喪命,身為子女,我本應為父報仇,隻恨我天資愚鈍,雖日日勤學苦練,功力卻不及我父親三成深厚……父親和五大長老尚且不敵蕭隨星那魔頭,更何況是我呢?可若是要讓我眼睜睜看著這魔頭逍遙法外,我又著實不甘心!”
“這些天,我到處找父親曾經的好友求助,可那些叔伯一聽魔教的名號,就全都不戰而退了!”
“他們說我父親身為‘天下第一刀’,竟也死於那魔頭之手,可見那魔頭功力之高絕非常人能夠匹敵……如今江湖中有一戰之力的恐怕就隻有武林盟主林正清了,林前輩嫉惡如仇,在江湖上素有威名,所以我才會想到來益州求他相助……”
“可是偃月樓家大業大,想見武林盟主的人何其多!我又沒有接到壽宴的邀請,來這裡這麼多天了,還未見上林前輩一麵……我也是急病亂投醫,才會求到夏姑娘這裡來……”樊靈秋泣聲道,“夏姑娘既要參加三日後的壽宴,可否捎我一個?我隻求見林前輩一麵,絕不節外生枝,若你肯答應,事成後,我必當牛做馬來報答夏姑娘的恩情!”
世間事真是荒誕,蕭隨星恐怕也不會想到,他的仇家竟然陰差陽錯找到小仙女這裡來了。
夏桃心中毫無波瀾,麵上卻同情又憐憫地衝她溫柔一笑:“不過是舉手之勞,哪裡需要你‘當牛做馬’來報答恩情呢?樊姑娘不必憂心,三日後壽宴儘管來找我好了。”
見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下來,樊靈秋自然是感激不儘,又哭又跪地謝了她好一會兒,才被夏桃哄著勸著離開了。
綠漪和幾個侍女在一旁看著這場景,麵上時不時出現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顯得十分糾結。
夏桃全當自己看不見,擼著毛茸茸的小白兔,若有所思:“係統,我覺得……我好像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你知道嗎?剛才見到那個‘芷姨’的時候,我就覺得她的眉眼有點熟悉,隻是一時沒想起到底像誰……但是我這會兒仔細想了想,我發現我可能知道她像誰了。”
【像誰?】
小白兔一邊敷衍她,一邊繼續暴風吸入冰酥酪。
夏桃氣得捏住了它的兔耳朵:“繼續吃你的吧!胖成球算了!”
溫柔善良的小仙女,在聽當事人說了千山派的慘案後,內心當然不可能毫無波動,於是蕭隨星回到客棧後,就明顯發現她好像有點悶悶不樂。
還沒等他詢問,她突然悶悶地開口了:“……我不想嫁給蕭隨星了。”
這個話題簡直是突如其來。
黑衣少年微微一頓,若無其事地調侃道:“怎麼?在醫館的時候,你不是還信誓旦旦地和我說要嫁給他的嗎?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因為我發現他好壞!”小仙女氣鼓鼓地把今天遇到樊靈秋的事複述了一遍,最後說,“……明明武功高強,卻草菅人命,他是壞蛋,魔教也是壞蛋!我才不要和這種壞蛋扯上關係呢!況且……他殺了樊姑娘的父親,害得樊姑娘那麼傷心,我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明明樊姑娘的父親和蕭隨星無冤無仇,隻是不忍見好友被害前去幫忙,結果就被殺了……”
她說話時,黑衣少年一直一言不發地聽她說,直到她說完後,他才淡淡道:“他不該死嗎?”
“什麼?”
小姮娥愣了一下。
黑衣少年歪了歪腦袋,似乎也有點困惑:“樊經武擋了蕭隨星的道,這種不自量力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小仙女驚呆了。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她怔怔地望著眼前少年俊美如玉的臉龐,突然覺得他好陌生,好像一瞬間,他就變成了某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
“小星你、你在說什麼呢?”小姮娥從未接觸過這種邏輯,完全無法理解,以至於她都有點迷茫了,“什麼、什麼叫‘難道不該死嗎’?難道他該死嗎?你今天說話好奇怪……你……”
她語無倫次了起來,最後乾脆不說話了,隻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她的眼眸是淺淺的澄金色,裡麵毫無雜質,純潔無暇得好像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被她這樣看著,蕭隨星覺得心臟仿佛被什麼紮了一下,如夢初醒,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現在哪兒,自己現在是誰,他呼吸滯了一瞬,然後又重新變回笑吟吟的模樣:“我剛才是在開玩笑……好了,不提他了,反正也是無關之人——我帶了冰糖葫蘆,想不想嘗嘗?”
小仙女很久沒有回答,她慢慢搖了搖腦袋,半晌,才小聲說:“……喂兔兔吧,我不想吃。”
“你那兔子都那麼胖了,還能吃得下糖葫蘆麼?”
“兔兔不胖,兔兔隻是毛茸茸!”小姮娥就兔子的體型據理力爭了一下,但很快就又蔫了下去,她神情低落,“……小星,我們什麼時候回千山鎮呢?我……我已經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黑衣少年沉默了幾秒,神色逐漸認真了起來,他低頭看她,耐心哄道:“還生氣呢?剛才是我不對,不該那樣說話,我和你道歉……不氣了好不好?”
小仙女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隻是搖了搖頭,眼眶卻慢慢紅了起來:“我不是生氣,我就是……就是不想讓你繼續混跡江湖,去爭什麼天下第一了……”
蕭隨星怔住了:“怎麼了?怎麼突然哭了?這和混跡江湖有什麼……”
小仙女突然落下淚來,她撲進他懷裡抱住他嗚嗚大哭:“因為我害怕!因為我很害怕!江湖太危險了,連刀聖那麼厲害的大俠都被隨便殺死了,萬一哪天蕭隨星那個大魔頭也想殺你呢?我好害怕……我們不闖蕩江湖了,我們回千山鎮好不好?我不要你死,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嗚嗚嗚……”
她一邊掉眼淚一邊用手擦,擦得雪白的小臉都泛紅了,眼淚止也止不住,顯然是聯想到了他身死的場景,已經提前傷心上了。
這種場景似乎有點好笑,可是他笑不出來,因為她撲進他懷裡的力道太重,重到就連他藏在胸膛下那顆冰冷的心……都有種被撞痛的錯覺。
真奇怪……明明他早就已經習慣了蠱蟲噬心的疼,可為什麼被她抱住的時候,心臟的位置,還是會覺得痛?
他不知道。
想殺他的人太多了,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可是哭著鬨著想要他活著的……她還是第一個。
黑衣少年有些怔忡地感受著懷中少女的體溫,過了很久,才慢慢抬起手,試圖擁住她瘦弱的肩。
他望著她雪白的小臉,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很想吻她。
“你不用害怕。”他聽見自己好像笑了一下,聲音在慢慢地說,“我的武功很厲害,非常厲害,隻要我不想,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我。”
“真的麼?”
“真的。”
“那你要保證。”
她用濕潤的眼眸望著他。
“嗯,我保證。”
他點了點頭。
她終於破涕為笑,依偎進他懷裡,軟軟地說:“但是參加完壽宴我們還是回千山鎮好不好?我不回月宮了,你也不去闖蕩江湖了,我們就這樣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好。”
他聽見自己說。
小仙女又重新高興了起來,她向來樂觀,並不會一味被困在消極的情緒中,見他說了“好”,她似乎覺得萬事大吉,於是又忘記了方才的害怕,嬌聲說著接下來這幾天要他怎麼陪她玩。
蕭隨星微笑著聽她撒嬌,他專注地望著她,似乎漫不經心,似乎氣定神閒,可隻有他自己知道……
他快被一種恐怖又瘋狂的情緒給吞沒了。
他一直告訴她的,都是自己的假身份。
在她心裡,他隻是一個武功尚可,風趣幽默的獵戶少年“小星”,她喜歡的也是這個獵戶少年“小星”。
她不知道他是魔教中人,她不知道他是蕭隨星。
以往他覺得無所謂,大家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就算被揭穿也無所謂,就算她因此討厭他恐懼他也無所謂。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不一樣了。
他突然覺得惶恐。
惶恐於她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
她根本沒有真正認識過他,她喜歡的完全是他偽裝出來的表象,是那個風趣幽默、會逗她哄她、會保護她照顧她的“小星”。
她從來沒見過那個冷血扭曲、倨傲偏執、甚至殺人如麻的魔教少主蕭隨星。
她這麼溫柔善良,這麼純白無瑕,就連聽到彆人死了親人都會難過……如果她知道他手上沾染了這麼多的鮮血,接下來不久還會沾上更多的鮮血……她還會喜歡他嗎?
這個答案不言而喻。
可他無法接受。
他無法接受——無法接受有朝一日,那雙水汪汪的澄金色眼眸,在看向他時表露出的情緒不再是喜歡和依賴,而是害怕和厭惡。
他不能接受這種情況的出現。
他可以一輩子扮演她喜歡的“小星”,不會讓“蕭隨星”有機會出現在她麵前。
所以,她必須遵守承諾,必須永遠喜歡他,永遠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