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應珣經常咬她。不過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少見的,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是因為他咬的位置嗎?
這塊的肉,確實比纖細瘦嶙的手指要柔軟得多,這麼想著,他又用細長的龍舌在微微破皮的傷口處舔了舔,本意是安撫一下蠢兔子,沒想到她卻顫得更加厲害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無人處,她尋了棵樹遮著,從衣裳下將它拿了出來。
薑妤幾乎從不生氣,她脾氣好到像沒脾氣,再被他怎麼欺負,忍一忍,又好了。而此時此刻,應珣不明白她為什麼看上去這樣生氣。
生氣的薑妤,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加生動,黑白分明的眼睛含著一絲未散開的水霧,瑩白的臉頰騰起淡淡的粉,像一副秀美的畫絹,忽然有了鮮活的色彩。
白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動。下一刻就被人放在了地上。他想跟上去,女人立即轉身,藕粉的指尖對準了他。
“不、準!好好待在這裡,再跟著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會喂你冰晶花了。”
看來,是很嚴重的生氣。
明明從前也咬她。難道仙門的女子就是如此,熟悉起來之後,便恃寵而驕。白龍想到她平常對墨吟也和顏悅色,常常投喂魚乾。
龍不行,那變成貓?
剛狠下心,轉身沒走幾步的薑妤,感到自己的裙裾被一隻小肉爪子扯住了。
“小雪花!”她還以為是小白龍,低頭一看,卻是隻渾身雪白,憨態可掬的貓兒,刹時怔了怔。
若不是那雙熟悉的蒼藍色眼睛,她還真認不出它來。
“不行。變成這個樣子也不行。”
難道它以為自己不帶它,是因為它的外形顯眼?雖然也有此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前路凶險難測,薑妤無意讓它涉險。
但白龍已經看出她眼中的動搖,在心中冷靜地思索兩秒,學著墨吟那不要臉的樣子躺了下來,露出毛茸茸的可愛肚皮,用粘人的嗓音叫道:“喵~”
薑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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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河岸旁,薑拂穗與宮泊舟起了爭執。
“你去那棵樹後麵看看,萬一薑妤跑了呢?”
宮泊舟有些無奈她的蠻橫:“先不說為何你覺得薑大小姐會逃跑,單說這鬼淵之內,禁忌無數,她又是個靈力低微的醫修,你真覺得離了我們,她一個人能逃出生天?”
“可在我們進來之前,她不也一個人好端端地在這裡生活了許久?她修為低微,又從小嬌生慣養,你覺得安然無恙地在鬼淵中存活這麼久,可能性大嗎?”
她壓低聲音:“宮泊舟,不管你信不信,我有直覺:薑妤肯定藏著一個秘密,而且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秘密。”
宮泊舟古怪地看了她兩眼,又看了看不遠處山崖上抱著手臂估測地形的樓淮,實話實說道:“你搶了她的未婚夫,她不信任你,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薑拂穗似乎是被噎了一下,又有些惱了:“你不看算了,我去探探情況!”
剛一轉身,就碰見了抱著貓從焦黑的樹後走出來的薑妤。
“這鬼地方,哪兒來的貓?”她狐疑地往那隻貓身上看了看,質問道。
“或許是林子裡跑出來的,我看著可憐,獨自留它在此處也危險,所以帶著上路。”薑妤溫吞道,“不可以嗎?”
“我可沒說這話,彆整得好像我排擠你似的。不過你的修為這麼低,到時候彆害死了這隻貓才好。”
薑拂穗語氣挑剔,話音剛落,貓,忽然看了她一眼。
一隻皮毛如雪的貓,在以深沉的血色與晦暗為主的鬼淵中,簡直像一抹新雪般突兀。
一股奇異的戰栗滑過她心頭,不知為何,陡生一絲涼意。
“可以就好。”薑妤便抱著貓走遠了。
樓淮從山崖上輕巧地躍下來,宣布消息:“如果我七年前的記憶沒有出錯,沿著黑水河岸走到底,會有一個地下洞穴,能避開毒瘴林去到鬼淵深處。這是最快也最省事的辦法,大家覺得如何?”
薑妤發現了,這些年輕修士裡,有天機門首席大弟子,清音閣少閣主,也有月螢宮的千金,都是年輕一輩的翹楚,可這些人都唯他馬首是瞻。
自然無人異議。人群中,薑妤懷裡抱著貓,兩根手指捏著小貓爪子,忽然開口:“若我可以為你們帶路呢?”
樓淮怔了怔,狐狸眼含笑道:“如果你願意帶路,那自然很好,可是前途凶險,我們也不能確保你的安全,確認要這樣做嗎?”
薑妤點點頭:“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要將我安全地帶出鬼淵,並且,給我一筆可以確保我餘生無憂的財富。”
看得出來,這些人並不信任她。直到聽到她開出條件,才露出早已預料到般的“果然如此”表情。
白龍懶洋洋地埋頭理了理脖頸上的絨毛,眸中幽暗之光一閃而過。
無論薑妤是假意投誠,還是真心想離開,都無所謂。他隻會在她違背誓言的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神無法容忍背叛。
更何況是一尊本被困於鬼淵中,手上人命無數,暴戾無常的邪神?
樓淮思索片刻,含笑點頭:“成交。”
在鬼淵中行走很久的人,常常會陷入鬼打牆的幻覺中。到處都是枯土焦木,灼灼熱浪,岩漿在地縫中翻滾,生靈寂滅,了無聲息。
枯木林深處,群鴉盤旋血雲之巔。偶爾會見到一雙雙亮起的綠點,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更彆提偶然竄出的攔路妖物,不小心就會吸入的毒霧瘴氣,更叫人身心俱疲。眾人心神緊繃,防範著不知何時會找到他們的魂夜蝶,交談聲也漸漸止歇了。
薑妤抱了一會兒貓,也有些手酸了。可小白龍變成了貓,也依舊是那條小白龍。矜貴嬌氣得很,絕不肯讓自己的肉墊接觸一點點肮臟的地麵。見她實在抱不住了,這才輕巧一躍,上了她的肩頭趴著。
她感到有人湊近過來,側眸一看,是薑拂穗。
她開口倒是很直白:“說實在話,我不希望你離開鬼淵。爹娘當時送你進鬼淵,是在許多雙眼睛的見證下,若你逃了回去,實在讓我們月螢宮臉上無光。”
這話說得,好似在說,她必須得死在鬼淵才無愧於爹娘的養育。薑妤在月螢宮住了二十三年,薑拂穗卻是前年才認祖歸宗。她並不比薑妤更熟悉宮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卻已經將自己當做月螢宮未來主人的態度。
但,也不怪乎她有此態度。
當時爹娘為她修葺新的宮殿,她卻拒絕,因為她第一眼相中的,正是薑妤的住所。
那並不能算月螢宮中頂好的房子,前臨湖,後臨山,夏日每多水蚊滋擾——可卻是她從小到大居住的地方,有她精心布置的所有屏風、竹簾、燈龕,花木。
薑拂穗開口要,她就隻能走。
本就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若是還想恬不知恥地想為自己爭取什麼,那就更加惹人厭惡了。
“你不說話,啞巴了?”
“我隻是在想一個問題。”薑妤輕輕笑了一聲,專注地盯著她的臉,開口,“你長得到底像母親一點呢,還是更像父親呢?”
薑拂穗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微變。
她雖是月螢宮主夫婦確認過的身生血脈,可不知為何,長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薑拂穗有一雙張揚的丹鳳眼,可宮主夫婦都是眼褶深,眼眸大而含情——就像薑妤的杏眼——也因此,仙門暗地裡一直流傳著質疑。
她咬著牙關壓低聲音,湊近了她耳旁低聲道:“那你呢?長了張漂亮臉蛋,是春華宴的第一美人又如何?還不是淪落到了鬼淵之中?誰會來救你呢?”
薑妤低頭踢走一小塊碎石,麵不改色:“是啊,我好慘啊。”
見她這幅不上心的模樣,薑拂穗臉色微微扭曲,不知想到什麼,竟然很快平複下來。
“薑妤,不必說這話來激我。我是爹娘的親女兒,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我們三個是真正的一家人,而阿淮也隻會是我的未婚夫。”
“我知道。”薑妤淡淡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和阿淮下個月就要成婚了?”薑拂穗洋洋得意道。
舔爪子的白貓忽而抬起了眼。
這女人聒噪得他想一巴掌拍死,薑妤竟也能忍受,一路上麵不改色見招拆招,可就在剛剛,她的心臟亂了不止一個節拍,呼吸幾乎驟停。
就這麼在乎那個男人?
應珣冷淡地想到。又回憶起了那日她昏迷過去時,在夢中接近囈語的低喚,他摸了她的眼尾,指腹幾乎被那透明的水液燙傷。
沒出息。
不通人性的神傲慢地想著:她既已承諾侍奉於他,那她以後任何眼淚,都隻能為他而流。
薑妤的腳步幾不可見地頓了頓,喉嚨忽然有些乾澀,停頓片刻,白龍以為她會哭,但過了兩息,她揚起淺淡的笑容:“那恭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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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那處通往鬼淵深處的地下洞穴?”
眾人舉著火把,站在漆黑的洞口前。這山洞巨大無比,人站在洞口,就像螻蟻般渺小,簡直像鑿空了整座山體而建,更不知內部是何光景。
有人努了努嘴:“薑大小姐不是要帶路?讓她走在前麵看看情況唄。”
薑妤看了一眼那修士,認出他是和月螢宮交好的一位小宗門的修士,薑妤認識他,因為從前他也如今日對待薑拂穗一般,對她大獻殷勤。
宮泊舟皺了皺眉:“這洞似乎會吞噬光線,站在洞口時,我的火把好像黯淡了幾分,薑小姐修為不足,讓她走在前麵,遇見危險恐怕來不及出手相救。”
“修為弱不是借口,我們不都是從這個時期走過來的?”
本在洞口觀察風水,左看右看的聞人宵忽然道:“奇了怪了,遇見邪神的時候,你嚷嚷著讓大家來救你時,可沒有這麼理直氣壯啊。”
“……”那人被噎得說不出話。
“少閣主,這是我答應過的事情,沒關係的。”這時,薑妤溫和地開口,“我會在前麵探路的。”
魂夜蝶如同飛蛾驅光一樣,是驅靈力而活的鬼淵妖物。為了避免被發現,眾人儘量少地使用靈力,而以他物代之。
薑妤剛接過火把,卻見樓淮手腕搭在劍柄上,站在她身側,轉頭對她笑了笑:“薑小姐放心,我就在你身後。”
又對宮泊舟說道:“這樣可安心了,少閣主?”
宮泊舟便不再反對。畢竟若是遇見危險,連樓淮都救不下的人,那他們這群人裡也沒人有那個能力了。
洞穴是一路向下的斜坡,空氣著彌漫著塵埃冰冷的氣息,黑暗濃稠如墨,將火焰的熱和光都無限壓縮著。
“薑妤。”樓淮忽然叫她的名字。
白龍原本舒適地蜷縮在女人帶著香氣的臂彎裡,後背上忽然落了幾滴水,卻是溫熱的。先是兩滴,接著雨一樣地落下來,女人抱著他的手臂無意識收緊,他忽然意識到:是薑妤在哭。
走入了洞穴的暗處,火把不足以照明,沒人能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這才靜默而洶湧地流起了眼淚。
她“嗯?”了一聲,但沒有繼續開口,避免了被人聽出聲音中的異樣。
他在眾人麵前,依舊疏離地喚她薑小姐,很謹慎地避開了任何能扯近關係的詞彙。這時兩人走在前麵,和身後眾人漸漸隔開了些距離,他這才依照承諾,喚起了她的名字。
“我還沒有謝謝你,幫我照顧那盆金蝶蘭。”他溫和道,“那是我母親僅剩的遺物了,對我而言十分珍貴。不過我還是想知道,這盆金蝶蘭怎麼會在你那裡呢?”
“……市場偶然所購,見長勢好,便買下了。”
“原來如此。”他本就無人問津,當年離開過後,那座沒人關照的小宅院被盜賊光顧,賣掉值錢東西也正常。
樓淮沒有再開口。
其實他的耳力,能聽到女孩兒壓抑到極點,卻還是泄出幾分的低泣。
真麻煩。
黑暗籠罩了山洞,眾人看不見彼此神情,他也去了矯飾和偽裝,慣常帶著溫和笑意的臉龐呈現一片淡如山尖積雪的冷意。
肯定是薑拂穗又多嘴了什麼,她總是恨不得向全天下昭告他們即將舉辦的婚事,是個耐不住性子的浮躁蠢貨。
他開始後悔,當時為什麼選中了這個鄉野村姑,而不是換一個更加安分的女人帶回月螢宮?
薑妤努力想止住眼淚,但不知為何,就跟決堤一樣,和心中那無處宣泄的委屈一同湧出。眼淚落在手背,她沒來得及擦拭,卻感受到濕熱的觸感覆上,將她的眼淚舔舐乾淨了。
是小雪花。
它沒見過她掉淚,肯定是好奇人類的淚水是什麼滋味。奇怪的是,當注意力轉到小雪花身上時,她的眼淚開始慢慢能止住了。
它的皮毛那麼柔軟,在她懷裡是很暖和的毛茸茸一團,就像個趁手的暖手寶。
又走了半個時辰,周圍濃稠的黑暗漸漸消弭,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淡青色天光照亮了前路,火把能照亮的範圍也更大了。
依舊十分空曠,說話大聲點都有回聲,平坦的道路不斷向下延伸,頭頂的石穹又極為高遠,似乎是已經來到了深深的、深深的地下。
薑妤聽到一聲罵臟,是聞人宵不小心摔了。雖然天機門主修卦,對身體鍛煉比較疏忽,但一個修士居然能平地摔,也是一樁稀少見聞了。
“我去你的!”聞人宵麵對眾人調侃,指了指腳下,“我那是平地摔嗎?還不是這東西絆我!”
那是一截斷掉的石雕,龍尾的形狀依稀可辨,似乎是從什麼石像上掉下來的。幾人舉起火把找了一陣,才在不遠處看見一座神廟。
一座建在地下的神廟。
琉璃瓦上落著一層厚灰,似乎已經許久沒有人打掃。走進去一看,麵積倒是敞闊,中間是一個供台,台上的神像是個看不清麵容的男人。
人身,龍尾。
薑妤想起,這樣的神像她也曾經見過,在關押不渡閣主的那片林中。
這石像雖然五官模糊,但除了臉龐之外,無一處不細致精巧,連衣角的紋路、鱗片的走勢都清晰可見。
眾人詫異嘖嘖:“鬼淵之中,也有人信神?”
“鬼淵之中本就有神,這是座邪神廟。”樓淮輕笑一聲,“他名叫應珣,是鬼淵之主,也是眾妖建廟立身供奉的對象。應珣的原身我在天火封魔陣中見過,就是一條雪鱗白龍。”
薑妤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低頭看了一眼正在舔毛的小雪花。
白龍?
……在鬼淵裡,白龍就有那麼常見嗎?
“那這麼說,這座神廟就是為他建的?”一個年輕修士氣不過道,“這邪神殺了我們仙門那麼多前輩,竟然還有人為他建立神廟,他這滿手血腥的惡神也配嗎?真是看得小爺不爽!”
他做得比說得快,最後一個尾音落下之前,飛劍已將神像轟倒,一聲巨響,裂紋密布!
樓淮阻止已是不及,暗罵一聲蠢貨。
伴隨轟隆巨響,供台下陷,腳底紅光乍現,在一陣地動山搖中,方正的格磚從每個人站位的腳底下升起,將眾人籠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晦氣!”之前轟倒神像的年輕修士罵了一聲,趕緊從格磚上走開,下一刻,無數利劍應煞氣而起,將他直接穿成了一個馬蜂窩!
不用救援,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站在自己的磚石上,一步也彆走動!”樓淮聲音中帶了靈氣,迅速傳遍殿中的每個角落。他有些不耐,不是因為死了個人,而是不喜歡計劃被打亂的感受,這帶了些許沉怒的低喝一出口,眾人便僵硬在了自己所站的磚石上,一動不敢動。
這時,又有眼尖之人指著牆壁喊道:“你們看,廟的牆壁上有圖案!”
那些圖案一直存在在廟中的石壁上,隻是如今滿廟血光,才被眾人發現。
“是祭神舞。”混亂中,聞人宵沉聲開口,“天機門的古籍中有記載,在神族尚未隕落的萬年之前,人們有跳祭神舞平息神怒的習慣,這些牆上的圖案就是臨摹祭神舞姿所烙刻下來的身法。”
薑拂穗也站在一方石磚上,不敢讓自己的足尖移動半點,她遲疑著開口:“跳起祭神之舞……平息神怒之後,我們就能從這裡安全離開了吧?”
“讓薑妤去!”忽然有道聲音喊道,“薑妤當年春華宴奪得美人魁,不就是靠一支靈鹿舞嗎?我相信隻要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吧?她肯定能跳好。”
聞人宵驀然冷笑:“認真的?薑妤她本來就是仙門獻給神的新娘……讓新娘在邪神廟裡跳祭神舞,你們猜會招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