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第2章

蓮台漈位於仙門一處偏僻的山巒中,周遭幽寒的黑水環繞,是知名的不詳之地。曾經有許多修士選擇在此了結自己的性命,邪性得驚人,後來被設陣封印。最近幾年,又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重新打開了。

薑妤安撫激動的翡靈,走到桌邊,點燃了桌上的蠟燭。殿外,遙遠的地平線吞沒了最後一絲黃昏,光線徹底地暗下來。

一朵燭火在夜風搖曳,照亮了翡靈有些蒼白的臉,夜間溫度很低,她惶惑的麵頰上卻浮著一層汗珠。

“我聽說,去蓮台漈的女仙,都是仙府內世家不受寵愛的世家小姐,她們有的出來了,有的……卻從此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連存在的痕跡都被徹底抹除了。

薑妤想起了在前殿上,那叫人不舒服的、打量商貨般的目光。聯想曾經聽過的某些傳聞,忽然,她對那種目光有了更貼切的認知——

祭品。

“說是在鬼淵血林裡,被封印了什麼東西,仙府害怕祂離開血林,便約定輪流獻出子嗣息事寧人……”

翡靈拉住她的手:“若您被選中,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您?”

她咬著唇,難掩憤懣,“況且其他宗門挑選女仙,都是挑年紀小的去,按理說即便輪到我們出人,也應該是薑二小姐……”

“噓。”薑妤輕輕捂住她的唇,“噤聲。”

在如今的月螢宮,翡靈如此忠心於自己的舉動,恐怕會令她自己舉步維艱。

在跳動的燭火中,主仆二人麵對著麵,一時緘默。

翡靈想起什麼,眼睛忽然亮了亮:“您去找樓淮公子,說不準看在曾經的情分上,他會幫您。”

薑妤神思有些恍惚,慢半拍回神,搖了搖頭。

在曾經夢中,和如今一模一樣的場景,她選擇了去找他,可是……

-

幾乎未能入睡的一夜。

來接她的指引使是幾個穿玄衣的世家子弟,氣質冷峻,一言不發,連交流都很少,更多的時候將她當空氣。離開前,翡靈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擔憂。

套牽著靈獸的馬車在仙府中行了半天路,停到了蓮台山腳下,與其他世家的馬車會和。接著,姑娘們下了車,由指引使帶著在蜿蜒的青石長階上前行,去往山心處的蓮台漈。

日昃仙洲古稱眾神之洲,乃天地開辟後所留下的一塊靈氣充裕的洲地,隔著茫茫界海,與其他三洲分隔開來。

仙洲廣袤的土地上,修真世家林立。其中勢力最強盛的四大宗門聯合組成了日昃仙府,仙府中又有許多依附四大宗門而生存的中小型世家。

山中涼愴幽寒,薄霧染濕肌膚,周圍有低低的哭聲。這些被挑選出來的世家女模樣至少也是五官端莊,清秀可愛,卻沒有人有開心的表情,一片低沉的氛圍籠罩著。

“誒。”薑妤的衣袖被人碰了碰,一個少女從她身後湊了上來,“我認得你,你不是月螢宮的大小姐嗎?你這樣的身份,為什麼也會在此處?”

她模樣看著有些眼熟,應該是曾經在哪次宴會上碰見過。聽到她的話,旁的姑娘也紛紛看了過來。

“你們沒聽說嗎?她呀,是頂替了彆人的身份。”

那少女對她投來了同情的目光:“那難怪了。你和我們一樣,都是被家族拋棄的棄子。”

薑妤輕聲道:“姑娘何出此言?”

少女看了看指引使,悄悄低聲湊近:“你不會還不知道吧?在蓮台漈上被挑中的人,會被獻祭給邪神。”

薑妤側頭看她:“既是神,又為何是邪神?”

少女目光閃了閃:“當然是因為,往年被選中的人,都有去無回,死在了血淵鬼林裡,據說那片林子,夜夜都能聽見女人的慘叫……”

少女叫知雀,她曾有個親生的姐姐,姐妹二人都是妾室所出,從小就被家族無視冷待。

前年她姐姐從蓮台漈回來,成為被選中之人,他們的家族得到了來自四大宗門賞賜的無數靈石丹藥,全家除了姐姐之外的人都很開心。

不日,珠寶鑲嵌,金線華美的鳳袍被送到家中。姐姐穿著它,坐上高大駿馬所牽引的奢靡花轎,在陰淒淒的鑼鼓聲中離家而去,自此杳無音信。

疏疏瀑布水聲從拐角後方傳來,看著越來越近的蓮台漈,知雀咬住下唇,眼神布滿了惶惑,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了:“我擔心姐姐,在花轎後跟了一路,親眼看見他們把她抬進了鬼淵血林,那裡的泥沼都是深紅色,散發著難聞的腐爛味道……”

看著少女眼中湧出的淚珠,薑妤心情沉沉。

轉過拐角,一處流泄的瀑布出現在眾人眼前,這水流清卻不澈,晦暗處像潛藏著什麼東西,影影綽綽,顯出幾分可怖。騰騰水霧從淵底深處彌漫四起,縹緲四溢中露出水淵上方懸空的石台。

少女們紛紛被驅趕、被推搡,來到石台之上。

薑妤身旁的指引使忽然拽住了一個少女,聽見尖叫聲,她轉頭看去,看見他將匕首送進少女心口。

少女的屍首像一隻輕飄飄的布袋被他甩在地上,心口流出的血液順著石台地麵的凹槽有生命般自發流淌,眨眼遍布整個石台,彤光散發,把每一張蒼白的麵孔都映成了惶然的血色。

瀑布停止了流動,露出石台四周漆黑的峭壁。不知是眼花還是什麼,薑妤看見峭壁上攀附的黑色似乎動了一下,像什麼活物在蠕動。

“不好!快撤!”一個指揮使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催促同伴。

似乎就是這麼一聲,驚醒了峭壁上的那些東西。伴隨簌簌鱗粉,萬蝶振翅,呼嘯湧出。薑妤這才看清,那遍布峭壁的,竟然一層又覆一層的黑色蝴蝶。

它們飛湧起來時,絢爛的熒光從蝶翅之下扇出,恍若萬千流螢,美得如夢似幻。然而,薑妤親眼看見,一隻蝴蝶落在某個指引使的麵頰上,下一瞬,那人的臉色陡然蒼白,瞳仁失去色彩,像被抽魂般刹那間失去生機。

“是魂夜蝶!”

天上地下,都是它們數不勝數的蝶翅,薑妤撲向旁邊呆怔住的知雀,按住她的後頸,一並壓低了身子。

頭頂像卷過一場海嘯。薑妤的裙裾沾了鱗粉,在昏暗中散發出幽微的光。

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她再度睜開眼時,台上已經多了許多指引使的屍身。剩下的指引使們退到了百步開外,紛紛拔出劍,背靠背警惕又驚恐地看著蓮台附近依舊翩躚著的魂夜蝶。

“跪下……都快跪下!祂、祂來了!”

好在,蓮台漈上的少女們雖然神色驚恐,但到底沒有丟了性命。不知是誰帶頭嚷了一句,少女們連忙匆匆跪好,經過萬蝶呼嘯的地獄場景,沒人敢再生出一絲一毫的逃跑心思。

薑妤聽見峭壁上,傳來碎石滾落之聲。

少女們像一隻隻受驚的鵪鶉,跪在地上緊緊縮成一團,她的身旁就是抖得厲害的知雀,那股懼意似乎能夠貼著肌膚傳染。薑妤忍不住抬頭,卻對上了一隻巨大的眼睛。

在魂夜蝶覆著的峭壁之上,睜開了一隻巨大的赤金眼瞳。瞳仁呈一條細長的豎線,像某種活物般轉動著,對視的瞬間,邪氣頓生。

薑妤忙又低下頭去,可不知是否為錯覺,一道視線總是似有若無地在她身上徘徊。

這個過程持續其實不到半盞茶光景,卻讓人感覺格外漫長。隨著凹槽內鮮血乾涸,紅光隱沒,那隻眼睛才終於慢慢閉合。

它閉合的瞬間,四周的魂夜蝶也似完成了使命一般,漆黑的翅膀化為灰白,一隻隻撲簌簌跌下了水淵深處。

……結束了嗎?

薑妤提到喉口的心臟,緩緩落回胸腔。然而還沒來得及抬頭,一絲詭異的觸感落在了她的後頸上,壓得她身體頓僵,人也怔在了原地。

少女們不知看見了什麼,在陣陣低呼聲中,紛紛避之不及地躲遠了她。連剛因為害怕而閉著雙眼的知雀,還沒來得及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在轉頭的瞬間就僵住了。

薑妤垂落的後頸,柔美如同蓮花探出水麵的蔓枝,黑發垂落兩側,露出的後頸肌膚白嫩如藕。

水淵之下,燼滅的魂夜蝶中,搖搖晃晃飛出了最後一隻。

輕輕地、輕輕地,棲在了她潔白的後頸上。

……

薑妤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月螢宮。

翡靈一見她,就掉下了眼淚。而父親麵容冷淡地屏退指引使,隻說了一句知道了。

消息飛快地傳遍了月螢宮上下。

薑大小姐要出嫁了,嫁的不是樓淮公子,不是世家子弟,甚至……不是人。不出半月,她就會離開月螢宮,坐上花轎,去那仙洲有名的禁地,鬼淵血林。

薑妤回雜物院收拾東西,其實,她並沒有什麼值得收拾的物品。無非一隻箱子,鎖著幾疊書信,還有一盆蘭花。

“鬼淵血林,十死無生。”滿月盤腿坐在床榻邊,看她的目光像看一個將死之人,“誰都知道,那是仙洲禁地,封印著不詳的邪祟。仙門年年送女仙進鬼淵,不就是為了不讓那東西從裡麵出來嗎?換言之,你被當做了犧牲品。”

看著她平靜的麵容,滿月嘟囔道:“攤上這麼狠心的爹娘,你也夠可憐的,即便不是宮主親生的女兒,畢竟也有那麼多年的情分,竟是一點也不顧念了……”

滿月走到屋後,抱出一盆金蝶蘭:“喏,你的蘭花,之前下暴雨,我給收進來了。”

薑妤想帶走的東西裡,這是最珍重的一件。

她接過,鬆了口氣:“謝謝。”

*

鬼淵血林,極深深處。

萬籟俱寂,天空呈現昏暗的赤色,分不清白天或是夜晚。

成群的鴉群落在宮殿前漆黑的枝杈上,安靜地打理著羽毛。似乎也怕驚擾到什麼人,不敢發出半點聒噪的異響,乖巧得嚇人。

在枝梢烏雀剔透若鏡的眼珠中,倒映著殿前的臨台水榭,以及一道臨水拂琴的人影。

琴弦銀光流轉,琴身呈現古韻深長的烏檀色,落在弦上的手指卻潔白修長,質若冷玉。

但看這一雙手,似乎也能想象出這雙手的主人是何等的秋水為骨,神姿擬月。

他的黑發順著白色衣袍垂落,蜿蜒鋪地,而一小截龍尾從綢緞涼滑的衣下探出,鱗片雪白,葳蕤著春陽的冷光。

整個人,氣質極冷。是雪山高處,矗立萬年雪風之中的冷然。能把人冰進骨縫深處,不可碰觸,不可攀折。

“錚——”

伴隨那修長手指的勾彈,凜徹琴音隨弦而出,在稠悶的血色天際下,奏響了一個極不和諧的刺耳音調。

琴音一出,天地色變,周遭的空氣不安地湧動著,泠泠雪息浸染上一絲恣肆的邪氣。鴉群不安振翅,魂夜蝶從石橋下方飛出,簌簌蝶風呼嘯盤旋。

“殿下!殿下!”

鬨騰騰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一道黑影嗖嗖跑了進來,那是隻黑貓,烏瞳圓潤可愛,尾巴高高揚起,開口不是貓叫,而是男孩稚氣活潑的聲音。

水榭中的人影蹙了眉心,不耐道:“墨吟,你吵死了。”

那聲音足以令世間的少女紅了臉頰,耳尖酥到發麻,卻也冷澈,帶一股不近人情的、涼颼颼的寒意。

黑貓撲到他袍角處,撒嬌地打起了滾。

翻來覆去地滾了幾圈,直到把那白玉袍犯賤地沾滿了貓毛,這才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殿下!您絕對想不到我發現什麼了!今年蓮台漈上,有一個聖靈木緣體!”

“這麼多年,才出現這麼一個!可惜還沒有覺醒,聽說沒有覺醒的聖靈體會被當做廢靈根,或許是這樣才會被沒見識的人類送上蓮台漈。哈哈!那群道貌岸然的仙門敗類,處心積慮想把您困在此處,絕對想不到自己把什麼送了進來……”

話音未落,已經被冷然打斷:“不需要。”

“可是有了她,您就能……”

那聲音頓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涼颼颼、威脅似的冷沉:“在你看來,我很沒救嗎?”

墨吟不敢說話了,小貓耳朵焉頭巴腦地耷了下去,咕噥道:“可是,又不是咱們想要,是他們非要送進來……”

“而且,”他偷覷了一眼,小聲補充,“還很漂亮……”

一倏冷風給他掀了下去,黑貓肉墩墩的身子從袍角滾下來,打了幾個貓毛滿天飛的滾兒。再抬頭時,那道冷然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唉,他這一脈生來承擔著侍奉神裔的使命,可當神使前,也沒人告訴他,殿下的脾氣這麼臭呀!

那姐姐一看就柔柔弱弱的,漂亮單薄,性格很好的樣子,進了鬼淵血林,定要遭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