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第1章

天未亮,薑妤便已經醒了。清晨的雜物院還靜著,同寢的侍女徹夜未歸。一早醒來,褥子還鋪得整整齊齊,許是與哪個心儀的侍衛去了春華宴恩愛歡好。

她下床洗漱時,才發現自己手腕內側肌膚處又起了一片浮泛的紅疹,癢意難捱。

春華宴在每年盛春之際舉辦,是日昃仙府一大盛況,月螢宮作為仙府四宗之一,城中早早便運來了無數種類新奇的鮮花蓓蕾,瑰麗奪目,爭奇鬥豔。

花塵多,加之被褥粗糙,又浸了夜間的涼霧,才叫她起了紅疹。不過來雜物院這一年,她早就習慣了各種各樣曾經應付不能的突發情況,簡單從抽屜中找出藥膏塗抹後,就挽起袖子走到了院中。

宮中換下的臟被套和臟衣物在木桶中堆成了小山,薑妤輕輕歎了口氣,從井中提出清水,便坐在木桶前認真漿洗起來。

太陽還未出來,井水帶著夜間的寒意,很快就將那蔥白的手指凍得紅通通的,僵硬得幾乎不能彎曲。她不得不洗一陣,攏起手哈氣回暖,再繼續漿洗臟衣。

記得剛來雜物院的時候,她不會洗衣服,也沒乾過粗活,每次都被管事找理由刁難,乾活乾到深夜,把手都泡得皸紅。

管事和幾個侍女就在不遠處冷眼看著,一邊吃瓜子水果,一邊露出諷刺的笑。

“洗個衣服都洗不好,我們月螢宮的大小姐就這麼沒用嗎?”

“嗬嗬,大小姐洗不好衣服也正常,可誰叫這位沒享福的命,是個冒牌貨呢。聽說她生母就是個洗衣婢,這辛苦活計就是她天生該乾的。”

她努力了很久,才能把衣服洗得又快又潔淨,叫人挑不出差錯來。

好在,雜物院下人多,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份額。屬於她的那份在晌午到來前就被浣洗乾淨,她正展著手臂將潔淨衣物晾曬在竹竿上時,院門嘎吱一聲響了,幾個侍女伴隨仆從東歪西倒地從外麵走進來。

雜物院男女混住,隻是平日清醒時,各自還有分寸,但約莫昨夜的春華宴喝得太多,一群人歪七扭八地攙扶挾持著,已經有點不太能入眼。

他們見了院中的薑妤,也沒什麼反應,意猶未儘地站在院中談論起昨夜的熱鬨盛況。

“昨夜那盞琉璃青燈可真漂亮啊,據說是結海樓最好的器修所打造的,華光萬千,璀璨如星,上天入地,就那麼獨一盞,仙宗少主們都在爭搶,最後還不是落在了咱們月螢宮手中,真有麵子!”

“誰叫整個仙洲公認的年輕一輩第一人是咱們小姐的未婚夫呢?那麼多世家公子,都不是樓淮公子的對手,昨夜他含著笑從容取下琉璃燈時,我敢保證,全城的閨閣女子都在羨慕二小姐!”

“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噓,噓,咱們的‘大小姐’還在這兒呢……”

一陣刻意壓低的惡意竊笑響起,在空曠的院中顯得無端刺耳。好在薑妤已經習慣了此類譏諷,充耳不聞地將衣物晾好,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勞累一上午,前幾日還得罪了管事,連著好幾天沒吃晚飯,她腹中已經有些痙攣的絞痛。卻沒有急著去飯堂,而是轉身取下了床邊焉巴巴的蘭花。

那是一盆少見的金蝶蘭,香氣宜人,花瓣是漂亮淡金色,像一朵朵小巧的金蝶團簇著翩躚,乖巧可愛得緊。

這幾日陽光不好,連帶它也焉焉的,哪怕澆了幾遍水也依舊如此。薑妤低下頭,柔和地將花團攏住,潔白的掌心中有淡青色的靈氣絲絲溢出,不過那些光點微薄,很快就消散了。

持續片刻,薑妤的鼻尖已經滲出了熱汗,好在,在她力竭之前,金蝶蘭重新變得生機翠綠,活力煥發,好像一個驕傲的小孩子,迎風招展著修長的綠葉片。

她收起手,唇角輕輕勾起一個笑容,頭一次覺得自己微薄的靈氣還是有點作用。

嘩!

身後的門被倏然撞開,和薑妤一道住在這間屋子中的侍女滿月走進來,見她也不打招呼,而是一屁股坐在床上,對著鏡子卸起了臉上的胭脂眉粉。

薑妤安靜澆花。

過了會兒,滿月開口打破了寂靜,語氣漫不經心:“這盆蘭花是誰送你的啊,就那麼寶貴?”

薑妤抬起頭,朝她微微點頭,笑了一下。依舊不作聲。

在鏡子中,滿月看見她的臉,如一朵水靈嬌豔的芙蓉,叫同為女人的她都恍惚了一下。怔神過後,滿月心頭不由燃起了一股尖酸的怒氣。

“聽說樓淮公子曾經是你的未婚夫,可惜了,薑妤啊薑妤,你說你,怎麼就淪落到這地方來了呢。”

若換做一年前,滿月可不敢這樣說話,雖然出身下賤,但怎麼說也曾經是宮主夫婦曾養育多年的女兒。

可這一年來,她發現宮主夫婦根本對她不聞不問。而薑妤脾氣軟,好說話,被欺負了也不會告狀,漸漸的,她便越來越放肆了。

薑妤頓了片刻,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因為我妒忌拂穗妹妹,行事失格,落到現在這種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這句話,她這一年已經重複過無數遍,現在說起來竟然駕輕就熟,有種背好戲詞的乾練。

“你就不後悔嗎?不想找宮主求饒嗎?”

“父親懲罰我,是為我好。”

滿月上下掃視她一眼,目光有種審視的刻薄,最後嗤笑一聲:“難怪樓淮公子看不上你,我看啊,人家就是貴人命格,攤不上冒牌貨。你知道嗎?我聽說樓淮公子快突破化神境了,到時候他就是仙洲曆史上最年輕的劍尊,就更看不上你咯。”

……

曾經無數次,她對每個人無數次一遍遍重複過,薑拂穗飯食中的毒不是她下的。

可是沒有人相信她。

後來,她再也不解釋了。

因為迄今為止,事情一切的發展走向都和她十八歲那年的夢境如出一轍。

現實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在夢境的預示中,她還未抵達最艱難的境地,她還在繼續不斷地滑向深淵。

薑妤吃完冷掉的饅頭回來,發現早上洗好的衣物竟然被人扯了下來,仍在地上踩了好幾腳,比沒洗之前還要臟。

她站在原地許久,默默拾掇起來,沉默地倒入清水,將臟衣服重新漿洗。

不去找管事,因為不會有人給她做主,這不是她來這裡後受到的第一次刁難,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洗到一半,院外喧嘩起來,院中本各自行事的下人忽然烏壓壓跪了一片,薑妤怔愣抬頭,看見一張熟悉麵孔。

“孔叔叔?”

來的是宮主身邊的手下,畢恭畢敬地將請她去前殿。薑妤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卻不敢違背,跟在孔叔身後去往前殿。

她離開後,整個雜物院都惴惴起來,之前欺負薑大小姐那麼狠,都是仗著她爹不親娘不愛,現在她得到宮主召見,難道要重新獲寵了?

……

前殿,香煙嫋嫋,沉香浮動,幾位仙門大人物正在喝茶暢談。

這裡的人無論是誰跺一跺腳,整個日昃仙洲都要顫上三顫,從左往右,依次是四宗之結海樓樓主、天機門門主、清音閣閣主。

坐在首位的正是現任月螢宮宮主薑恣,修真者外表恒青,哪怕現在酒色浮腫,也能看出年輕時是個俊美男子,他身側便是宮主夫人蔣妲。

簷角風鈴搖晃,伴隨春日搖落的花雨,一道修窕的淑影披著殿外暖昧的日光走進殿中。

原本昏沉的大殿,因她的出現倏然亮了幾分。

一襲洗得發白的舊裳,上麵的花紋都有些褪色了,如瀑烏發垂在一側肩膀,儀態是極好的,玉骨伶仃,雪膚冰肌,杏眸烏黑濕潤,像一朵隨水而依的白海棠。

“父親。”她一一行禮,又轉向另一邊,“母親。”

宮主點了點頭,蔣妲卻報以一聲冷哼。薑妤微微斂目,似乎根本沒察覺到宮主夫人的不喜,垂首安靜站在一旁,動作間,一片淡粉桃花瓣從她葳蕤烏發間滑下,為深色的地麵增了一抹闌珊春意。

低低的竊語聲從後方響起,那是個不明真相的結海樓年輕弟子:“這宮主夫人,生個女兒這樣漂亮,怎的對她如此冷淡啊?”

“這你都不知道?”同伴回應他,“這薑大小姐啊,可不是宮主夫人的親生女兒。是被當年同樣懷了身孕的一名洗衣婢偷梁換柱,偷偷掉包的假小姐。把仇人女兒養育這麼多年,換你,你能給好臉色嗎?”

“而且啊,月螢宮主修醫術,門人都是上品木靈根居多,這薑大小姐十八歲還沒有覺醒,一查居然是個廢靈根,妥妥是個除了臉蛋一無所有的花瓶啊!”

蔣妲麵沉若水。那幾個弟子才連忙咳嗽幾聲,轉移話題。

薑妤不知今日自己為何被喚來此處,本以為是家族內事,卻見到宗主雲集,一時有些不安。

他們叫她來,也並不過問她,隻是間或掃視幾眼,和旁人低語幾句,那目光挑剔、打量,好似在品鑒一件商品是否符合標準。隱隱的,她聽見幾個零碎的字眼從前方傳來。

“氣質倒是不錯,年紀也合適。”

“月螢宮宮主之女,這誠意可不低了。”

“儀態端方,相貌姣好……”

她越發不安,手指無意識絞緊了。下意識抬頭看向父親、母親,他們卻一眼也沒有看她,低聲同幾人商量著什麼。

薑妤垂下眼,眼眶有些酸澀,她想,應該是不小心進了灰塵。

許久,議論方才止歇,月螢宮主冷淡地下了命令:“今日且回你原先的住處,明日好好拾掇一下,替你妹妹去一趟蓮台漈。”

……

“小姐!小姐!”

薑妤從前殿出來不久,一道連疊聲的呼喚從身後響起,她轉過頭,看見一個紮著雙髻,氣喘籲籲的清秀侍女正朝她跑來。

“翡靈……”

翡靈是侍奉她多年的婢女,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她被罰去雜物院做苦活時,翡靈被留在宮中,還偷偷給她送接濟物,為她和管事吵架。

“小姐!”她有些激動地停在她麵前,臉蛋跑得紅撲撲的,似是要說什麼,轉頭看了看四周,又壓抑了回去。

薑妤明白她的意思,拉了拉她的手:“回房間說。”

然而走了幾步,背後傳來翡靈遲疑的聲音:“小姐,您的寢殿已不在原先處了……”

*

薑妤曾經的寢殿在整個月螢宮最好的位置,古雅清幽,一磚一木皆依照她喜好布置,連八角水亭邊的燈籠是她和……在集市上精心挑選的。

前去偏殿的路上,她路過水亭,看了許久。

曾經的燈籠自然都換了下來,懸掛著如今主人喜好的款式。這些張揚跋扈的燈籠中,夾雜著一隻格格不入的琉璃青燈。

質地清透,色如冰荷,裡頭燃著一簇火光溫潤的鮫人燭,好看得不得了。

春華宴上的琉璃青燈,結海樓最好的匠人潛心打造,一年隻這麼一盞,隻有修為最高、天賦最好,才情兼備的世家子弟,才能順利奪魁摘下。

仙府中追求一個姑娘最高的禮儀,就是為她奪得一盞青燈,那一夜,你會成為仙府所有女仙羨慕的對象,那混雜著豔羨和驚歎的目光,沒有哪個姑娘能夠拒絕。

翡靈看著她的模樣,有些不忍,小聲道:“這是樓淮公子送給二小姐的……”

薑妤駐足片刻,收回目光,點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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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入偏殿門檻,翡靈就急急關上房門,她拉著她,在一片昏暗的環境中壓低了聲音,焦灼地勸阻道:“小姐,明日的蓮台漈,您千萬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