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仙力攜烈焰之勢,朝掛在桁架上的華服猛撲過去。

九昭無聲彎起唇角,坐等看衣服被毀之後,扶胥麵上流露的難堪神情。

然而——

下一秒,幻想中的表情卻出現在她的臉上。

輕飄的禮服上倏忽亮起一道青藍神光,那神光形成的防禦屏障徑直將她的仙術彈射開,陰差陽錯之下,還擊中了窗旁漆木櫃上她最喜愛的錯彩花瓶。

嘩啦一聲,花瓶四分五裂。

九昭愣在原地,瞪大一雙美眸——

她不理解為何一件神繡局出品的小小衣袍上,會蘊有她父親三清天神帝的力量。

相比九昭的錯愕,早就預料到她招數的扶胥平靜開口:“帝座命令神繡局將禮服托付給臣,帝座口諭,他叮囑之事不必提前告知殿下,待殿下由著性子鬨上一遭,瞧見禮服上的神術禁製,自會明白他的用意。”

九昭:“……”

什麼帝座口諭不必將此事提前告知,他分明就是打算看自己的笑話。

黑心肝的爛木頭!

自做夢到蘇醒,九昭事事不順,自是心火難消。

她不肯跟扶胥說話,隻盯住花瓶碎片不放,餘光卻冷不丁被禮服下擺若隱若現的繡紋吸引。

那是一大片以銀線密繡的扶胥花。

扶胥的真身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神木。

而扶胥花則是其上萬年才開一朵的賜福之花,傳聞誰能得到扶胥饋贈此花,心中的一個願望就可以成真。神帝命神繡局以扶胥花點綴九昭的赴宴禮服,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神帝了解她的記仇性子,也清楚五百年前扶胥不告而彆的往事,今朝扶胥得勝歸來,夫妻既不合離,此後就要繼續相處下去。有扶胥率先贈衣低頭,神帝期冀可以消融他們之間的前嫌。

父神為父亦為君。

如此良苦用心,九昭不能不從。

更何況開宴的時辰在即。

她一咬牙,惡聲惡氣地喚進守在殿外的貼身女婢:“來侍奉本宮穿衣!”

“是。”女婢們鬆了口氣,進殿後,一人取下禮服,一人攙扶九昭站起。

扶胥前來的任務完成,他秉承非禮勿視的訓言垂頭,再次長揖:“那臣先出去等候。”

“慢著。”九昭站在一人高的靈鏡前,目不斜視,“本宮有說過讓你出去嗎?”

扶胥道:“殿下更衣,臣在此處實屬不妥,有冒犯女君之疑。”

對方義正詞嚴的道理入耳,一計不成的九昭又生一計。

她用塗著蔻丹的指甲撥弄了一下腰間的碧玉絛帶,懶散道:“你既以女君相稱,就應該明白夫妻之上更有君臣,本宮為君,你為臣,本宮叫你做什麼,你聽從就是了,豈有反駁之理?”

他可以拿神帝來壓她,她自然也可以搬出相同的理由。

果然,遲疑過後,扶胥應道:“是。”

九昭猶嫌不足,她流轉眼波,給身邊的女婢們使了個眼色,而後合袖攏於身前,微微抬起下巴,發號施令:“傻站在那裡做什麼?扶胥你過來,替本宮整理禮服下擺。”

“……”

女婢們麵麵相覷,一時不敢說話。

方才殿門半開,她們不是沒有聽見九昭欲毀禮服無果的過程。

卻不料驕蠻的主子又想出了彆的法子來折辱自己的王夫。

她們大氣不敢出,生怕扶胥拒絕,九昭發怒,今日的宴會難成,兩人在常曦殿打起架來。

隻是不知為何,在九昭即將出聲催促之際,那靜立原地的冷峻上神,忽然邁開了腳步。

他來到九昭麵前,平素半垂以示敬順的眼睛抬起,與暗自得意的九昭對視一瞬,緊接著單膝跪地,將她堆在一處的逶迤下擺,一寸一寸,緩緩撫平。

九昭自上而下俯視扶胥,忽然覺得這身與她當日所穿婚衣相同色調的禮服,不再那麼礙眼。

自神帝頒布合婚告令,他們曾以未婚夫妻相處一千年。

她法力不如扶胥,威望人心也不如扶胥。

但隻要使出君君臣臣的手段,扶胥十有八九總會屈服。

不想放到五百年未見的現今,這套依舊如此好用。

九昭愈發竊喜,趁著對方正專心致誌做事,她變本加厲,踩在長毯上的赤/裸左腳竟悄然抬起,直直踩進扶胥半曲掌心。

肌膚相觸的刹那,享受著羞辱對方樂趣的九昭卻不適地止住呼吸。

她感覺到原本放鬆的手掌肌肉變得僵硬,而常年行軍練兵的生涯,更是在那隻修長清瘦的大手上留下層薄繭——扶胥不似三清天其他神仙愛美,從不曾刻意用術法消除身上印記。

繭子磨著她敏感的腳底,粗糙之外,平添幾分難耐的癢意。

堂堂上神的手,還比不上她腳下踩著的長毯舒適!

九昭咬了咬嘴唇,在羞辱到底還是見好就收兩個選擇間猶豫。

那隻無措僵直的大手卻突地收緊五指,將她趾間塗著同色蔻丹,小巧白皙的左腳用力攥在掌心。

偷雞不成蝕把米。

幾分痛楚,幾分壓迫齊齊傳來,九昭哀叫一聲,想也不想彎下腰去推搡起扶胥的肩膀。

“放肆!

“扶胥,你那麼用力做什麼!”

不過情急之下的舉動,她沒來得及使用法術,那道可憐的力道比蜉蝣撼樹還不如。

而作為被又推又罵的另一方,扶胥英俊的眉眼不見任何壓抑怒色,他穩穩握緊九昭被迫抬高的腳掌,恭敬而低沉的語調一如既往:“殿下要臣侍奉穿鞋,臣遵命。”

……

羞辱,有的時候是一種行為。

但更多時候,卻是一種心態。

見自己以君命壓製對方侍候自己穿鞋襪,扶胥也沒有顯露任何氣急敗壞的神色,在他這裡吃癟吃怕了的九昭隻能悻悻收手。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她停止作妖,隻是在穿上鞋後過河拆橋,把扶胥趕出了寢殿。

華服加身,飛霞妝成。

九昭再度與扶胥並肩,已是在璿璣宮神帝的座下。

三清天以左為尊,她占據左首,而這場慶功宴的主角,則端坐右側。

扶胥身上依舊是來見她時的一席黑衣。

劍眉如鬢,目似寒星,姿態巋然地敬受著群仙的稱賀。

九昭一直都認為他是個奇怪的人,身為三清天的將軍統領,居神帝賜封的五位上神之首,明明走到哪裡,哪裡就會立刻成為一片利欲交織的浮華場,他卻過得比任何人都要自律清苦。

在彼此沒有相看兩相厭之前,九昭曾造訪過他在二清天的居所辟蒙宮。

那裡的環境之空曠,擺設之簡陋,甚至還不如一清天中稍有頭臉的下階神仙府邸。

罷了。

不論再如何看淡身外俗物,他到底不比她身處這場宴會,更像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宴上,眾神讚美神帝知人善任,天縱英明。提及三清天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時,也不忘稱讚扶胥年少成名,天生神力,在三清天對抗焚業海的大小戰役中軍功卓著,不愧為神帝欽定的上神第一人。

他們用翻來覆去的溢美之詞稱頌著坐於高台上的二人。

卻在不慎提到九昭時,打著哈哈,誇獎她身份高貴,有身為天帝的父親和位至戰神的夫君。

冗長的廢話簡而言之概括——

神帝、扶胥高瞻遠矚、力拔超群、剛正不阿、光明磊落……樣樣都好。

而她九昭也好。

好就好在投對了胎,嫁對了人。

九昭用尾指掏了掏耳朵,將他們的酸言酸語都當個屁放了,隻一心裝出自己領悟了神帝的良苦用心,有在努力緩和夫妻關係——或眼神威逼,或言辭利誘,她和扶胥言笑晏晏,共飲數杯。

扶胥配合歸配合,但無人察覺之處,同她對視的眼神又仿佛在看扶不上牆的爛泥。

好容易捱到宴會結束,九昭硬是喝紅了一張雪白麵孔。

受邀的賓客們陸陸續續散去,唯獨扶胥被神帝留下議事。

九昭本想先行離開,神帝卻命她等候扶胥一起返回二清天。

坐在席位上吃了幾口早已涼透的菜肴,她生等著殿內的神仙全部離去,實在百無聊賴,便喚來陪同的女婢,一同離開內殿,打算前往璿璣宮的小花園吹風賞景,散散酒氣。

行至錯落掩映的花木前時,更深處傳來幾道嘰嘰喳喳的女聲——

“真不可思議,五百年前一成婚就逃去神魔邊界的扶胥上神,如今再歸來,竟也能跟九昭神姬有說有笑地一同赴宴了……要是不知曉前情,隻怕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有說有笑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吧?宴上神姬敬酒,上神連一個多餘的眼神也沒給——”

“不過說實在的,我好生佩服神姬殿下,被蘭祁神君當眾悔婚羞辱不說,和扶胥上神夫妻不睦的消息也鬨得三清天人儘皆知,她竟還能裝作若無其事。要是我,早就羞得再不見人了!”

“誒,你怎麼還叫蘭祁神君,快快改了稱呼,叫人聽見可不得了!”

“知道啦知道啦,哎……誰能想到他為了不娶神姬,寧願墮入焚業海成為新的魔尊……”

年輕的女聲們如同囀啼春光的黃鶯,話裡有話地議論著九昭和蘭祁、扶胥的關係。

一通揶揄完,她們才想起這個團體的核心沉默已久,未曾開口。

於是又討好地揚起笑臉,一迭聲喚著那人的名字:“瀅羅瀅羅,你怎麼不說話呀?”

“要知道我們說這許多,俱是因為當年西神王分明有意促成你同扶胥上神的天作之合,卻一朝不慎被九昭神姬率先搶了去,替你抱不平呢!”

乍聞瀅羅的名字,陪在九昭身邊的女婢對視一眼,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倘若是其他不知名的女仙還好。

九昭頂多把她們叫出來施加些不大不小的懲罰,或是罵到哭鼻子。

可偏偏這群人裡有瀅羅——作為三清天四神王之一,西海鮫人族流戈王的愛女,享有宗姬封號,在一眾出身顯赫的貴女之間,僅比九昭低了一階的瀅羅。

她們曾經在三清天的長燁學宮裡同吃、同住、同行,後來數萬年裡又成為了最大的對頭。

那些聒噪的女仙們無足輕重,九昭最在意的是瀅羅會如何作答。

瀅羅不開口,她也不肯離開。

幾轉呼吸後,她終於聽見一道妙曼嗓音:“這裡是帝座的璿璣宮,你們這般胡亂議論九昭殿下成何體統?另則,不論前塵往事如何,如今已是九昭殿下和扶胥上神結成了夫婦——夫婦本為一體,哪怕心底再勉強,眾仙麵前,總要給彼此留有幾分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