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跡可疑的魔法師:
這位小姐,在回答您的問題前,我們先來互報傳承如何?敢問您師從何處?
米婭:
【我的老師是“真理之眼”米婭的學生。】
【我的老師是一個鄉下的小魔法師。】
→【我的老師是一個鄉下的小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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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魔法師初次見麵,互相告知傳承也是基本的禮儀——但是對麵這群人實在太過形跡可疑,米婭猶豫了幾秒,決定還是隱瞞自己與“真理之眼”的關係,省得再惹出什麼亂子。
“……我的老師不過是一個鄉下的小魔法師罷了。”
她說,“我前些年跟著她去過外地冒險,後來她去世了,我就沒怎麼出過門。今天是要去王都辦事,才想著用一下傳送陣,沒想到現在已經不能用了。”
聽說她出身鄉下,導師又名不見經傳,魔法師們的神色就帶上了幾分輕蔑。
他們大致告訴了米婭有關魔法禁令的事,又詢問她到底拿不拿得出足夠的錢參加這次的私人傳送。
米婭剛打劫完自己的法師塔,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她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誰都沒想到這次平平無奇的私人傳送會惹來宮廷魔法會的關注。在場的魔法師沒有一人能夠逃脫,通通被投進了千湖城的監獄中。
在與魔法禁令有關的案件裡,宮廷魔法會有權直接下達判決,無需通過法庭裁決。
於是天還未亮,魔法師們就已經收到了通知:首席宮廷魔法師安德裡斯·林德伯格親自下令,將他們判處死刑。
地下監牢被一個巨大的禁魔網籠罩其中,魔法師們無法使出哪怕一丁點魔法,隻能像待宰的牲畜那般在籠子裡垂死掙紮。
尖叫、哭嚎、詛咒、謾罵、祈禱……米婭貼在監牢的最後,背抵著牆壁,被推擠過來的人潮擠得幾乎喘不過氣。
她懷疑自己斷了幾根肋骨,後背的衣服也被牆壁磨破,粗糙的牆麵將皮膚刮出道道血痕。
就在米婭以為自己要死於窒息或是踩踏的時候,獄卒卻突然收起了手中的武器——小小的監牢內響起了清晰而一致的長舒一口氣的聲音,甚至有魔法師喜極而泣,向著不知哪一尊神明大聲禱告,感謝祂於危機中拯救自己的性命。
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沒多久,一隊身穿宮廷魔法師會深藍色長袍的魔法師走了進來,舉起手中的施法道具,對準了監牢。
在死亡降臨的前一秒,米婭竟然十分平靜。在地獄般的慘叫與號哭的漩渦中,當熾熱的光與熱直撲麵龐時,她隻是在想:或許,我可以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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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廷魔法師的幫助下,原本進展緩慢的死刑十分順利地執行完畢,獄卒們隻需要負責後續的清點就行,工作量大大減輕。
千湖城經濟發達,治安也好,極少發生需要集體處死犯人的大案,更不要說處刑方式還如此的詭異:
在一陣熾烈的閃光後,方才還在擁擠的監牢中大聲哭嚎怒吼的魔法師們轉瞬間就沒了聲息,地牢內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後,他們橫七豎八地摔倒在地,汩汩鮮血爭先恐後地從口鼻間向外湧出。
“身上連個傷口也沒有,就這麼死了,怪滲人的……”
一個年輕的獄卒和同事合力抬起屍體,嘴裡嘀咕道。
年紀看起來比他大至少一輪的同事聳聳肩:
“這就是魔法。禁令頒布的時候你多大了?以前禁令還沒出的時候,每年都要出好幾起魔法傷害事故,我還見過一個人被變成豬然後變不回來的……”
“拜托,那次犯人受審還是我倆一起提的,我也知道啊!”
年輕的獄卒翻了個白眼,“但是以前就算是魔法,再怎麼說也會留個傷口吧,這怎麼直接就死了……”
年長的同事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過來一些。
年輕的獄卒湊了過去,隻聽同事低聲說:
“我之前偷聽到幾個魔法師聊天,好像說是為了給陛下做實驗用,特地要求屍體上不能留下外傷。”
“陛下?”
“是,說是他登基後就沉迷於搞一些見不得光的實驗,好多囚犯的屍體都直接送去了皇宮。”
“這麼恐怖!哎喲,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可不是嘛!哎,不過光折騰囚犯也就算了,至少比前頭那個暴君要好……”
“說得也是……”
兩名獄卒興致勃勃地聊起了八卦,直到看見另一批同樣半夜苦逼加班的同事趕來後,才心滿意足地閉上了嘴。
獄卒們將清點好的屍體用推車推出了監牢,移交給了宮廷魔法會。
對於他們來說,這一夜就這麼平淡地過去了。除了下個月發薪水時多了一筆價格不菲的獎金外,這次行動沒有在他們心裡留下更多的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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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在就寢前,埃瑞斯塔帝國的第六十七任皇帝,阿爾維斯·法比烏斯收到了來自首席宮廷魔法師安德裡斯·林德伯格的傳信,信上說他已經從千湖城返回了宮中。
就像安德裡斯事前計劃的那樣,同以往無數次一樣,今晚抓捕違規魔法師的行動迅速地結束了,並未引起什麼波折。
他已命人將所有死刑犯的屍體打包帶回了宮中,當作送給皇帝的“禮物”。
皇帝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研究複活魔法,這在宮廷內不算什麼秘密。魔法師的屍體本就難得,更不要說這次行動中一送就是好幾十具,算得上一份豐厚的大禮。
阿爾維斯將信件扔回桌上。
信紙還未接觸到桌麵,空中便燃起一團黑色的火焰,將它吞沒。
他回到寢宮換了身衣服,前往了地下室。
他隻穿了件沒有任何花紋的米色亞麻布上衣,配上深色的長褲,看上去與街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冒險者沒有半分區彆。
事實上,這就是皇帝最喜歡的服飾:簡潔大方、方便行動,最重要的是價格便宜。即使在實驗中弄壞了也不心疼。
埃瑞斯塔帝國是大陸上最為強大和繁盛的人類帝國,王朝綿延至今,已有上千年的曆史。
作為這個龐大帝國的皇帝,阿爾維斯節儉的性格甚至說得上有幾分的古怪——不過,若是聯想到他私生子的出身,倒也不足為奇。
阿爾維斯的父親,帝國的第六十六任皇帝瓦倫提尼安·法比烏斯,以荒淫和殘暴而聞名。
他先後殺死過自己的兩任妻子,以及十數名妃嬪,慘遭他淩辱的仆人與奴隸更是數不勝數。
阿爾維斯就是一位女奴的孩子。像他這樣的私生子在宮廷內足有幾十個,瓦倫提尼安待他們不比待一隻小貓小狗更好。
如果不是十一歲那年被“真理之眼”帶出了宮廷,恐怕他也早已同那些早死的兄弟姐妹一樣,死於父親的劍下,或是手足的手中。
通往地下室的其中一個入口就在阿爾維斯的寢宮內。這處地下室是瓦倫提尼安修建的,方便他乾一些為人不齒的荒唐事兒。
阿爾維斯繼位後,釋放了關在地下室裡的所有奴隸,將其改造為了一個在法師塔中常見的大型實驗室。
經曆三重身份驗證後,地下室的大門在他身前緩緩打開。
安德裡斯送來的屍體在實驗耗材的區域內雜亂無章地疊成小山,阿爾維斯不滿地嘖了一聲,挽起袖子,開始整理屍體。
他將它們按照性彆和魔力量分開疊好,一麵整理,一麵在心中默默規劃接下來的研究方案。
安德裡斯送來的“大禮”無疑打亂了他原本的計劃,他得重新規劃要如何使用這些屍體,以便讓它們發揮最大的價值——
翻到下一具屍體時,阿爾維斯皺起了眉頭。
那是一名背麵朝上的年輕女性,衣著樸素,肉丨體內沒有半分魔力儲備,不過是一具普通的平民女子的屍骸。
按理說,魔法禁令主要針對的是魔法師群體。對於卷入其中的平民(自身沒有爵位,也並非魔法師或魔法學徒出身的人群)采取“首違不罰”的處理:
即初次違反禁令時,若情況不嚴重,則隻需要繳納一定的罰金,無需采取其他處罰。
禁令頒布以來,至少在明麵上,還沒有平民因為魔法禁令而被判決死刑的先例。
阿爾維斯心想得把這具屍體單獨放在一邊,待會兒再思考如何處理,於是他便將它翻了過來。
“……老師?”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皇帝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
他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麵前這個人。
她應該更高一些,膚色沒有這麼蒼白,臉上總是帶著微笑。
她會俯下丨身來認真地聽他說話,會替他一個字一個字講解拗口的古代魔文,會從背後握住他的手,將他半摟在懷中,耐心地糾正他每一個不標準的施法手勢……
哪怕是在過去的十五年間,老師的身上也從未有過這麼多的傷痕,從未如此的接近一具毫無生命力的屍體。
阿爾維斯跪倒在了地上。他掙紮著想要爬起,然後又摔倒在地,如此反複好幾次,才終於重新站起了身。
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地撫摸過老師的肌膚,最終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將她冰冷的屍身摟在了懷中。
年輕的皇帝貼緊她的麵頰,眼淚從他如墨色般漆黑的雙眼中湧出,落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
自從十一歲認識她以來,阿爾維斯從來沒有和她靠得這麼近。
伊登最擅長撒嬌賣乖,安德裡斯做人兩麵三刀,他們都很會在老師麵前裝得楚楚可憐,換來她的憐惜、擁抱與親吻。
可是阿爾維斯從來不會。
他永遠隻會站在一旁,即便心底羨慕得咬牙切齒,也從不會在麵上表現出來。
我跟他們不一樣。
他總是告誡自己。
我要很成熟,我要很乖,這樣老師才不會厭棄我。
在年少時那些旖旎的、他從不敢啟齒的夢境中,阿爾維斯無數次夢見過他將老師摟在懷中。
他一直以來都是那樣乖的一個好學生,唯有在夢境之中,才敢放肆地頂撞老師。
他們肌膚相貼,耳鬢廝磨,阿爾維斯常夢見自己俯身去吻老師的嘴唇,汗珠落在她的麵頰上。
她用手臂攬住他的脖頸,麵色緋紅,眼波流轉,仿佛連呼吸間都是彼此的溫度。
那已經是阿爾維斯能夠想象的,他們最親密的距離。
即使是十五年前,在那個至今都時常出現在他噩夢中的荒山裡時,他所能做到的,也僅僅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安德裡斯抱起老師蒼白的身體,一步步地與他擦肩而過。
那已經是阿爾維斯在現實中,與她最接近的距離。
……現在,他終於能將她抱在懷中了。
可是老師為什麼會這麼冰冷?
她的身體為什麼會這麼僵硬?
她為什麼閉著眼睛?
她為什麼沒有開口斥責我的冒犯?
——老師為什麼會死呢?
魔法無法改變生與死的界線,死者不能再回到生者的身邊。即使隻是治療傷口的治愈魔法,也需要被施術者承受巨大的痛苦。
哪怕是剛剛進門的魔法學徒,也知道這一絕不會被撼動的真理——而十五年來,支撐阿爾維斯研究複活魔法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老師並沒有徹底的死去。
儘管現場留下了大量乾涸的血泊,但是在她的身體上找不到任何傷口。
儘管她再沒有睜開過眼睛,卻也沒有像普通的屍體那樣腐爛生蛆、化為白骨。
老師好像停滯在了一個生與死的模糊的邊境上,所以阿爾維斯才會日複一日地幻想:是不是隻要他再強大一點,再努力一些,就能打破這種停滯,將她帶回自己的身邊?
……或許他不該幻想的。
阿爾維斯的大腦遲緩地運作著。
或許他不該妄想的。
阿爾維斯·法比烏斯此人,外界對他的評價都是驚人的好運。
從一個私生子變成“真理之眼”的學徒,再從一個魔法學徒成為帝國的下一任皇帝。
那些旁人追求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東西,仿佛是自己從天上掉下來一般,隻要他勾勾手指,就會落入他的掌中。
或許隻有阿爾維斯自己認為,他一生中最想要的,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他想要成為老師的伴侶,如果不行,他想要成為她最寵愛的學生。
如果這也不行,他想要成為她最寵愛的學生之一。
如果還是不行,他想要靜靜地陪伴在她身邊,直到死去。
他想自己一定要死在老師之前,一定要搶在她離開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他無法忍受在沒有她的歲月中苟活。
皇帝用發抖的嘴唇在老師的頰邊落下一個親吻,走出了寢宮的地下室。
那個深夜,皇宮中驟然響起驚人的爆炸聲,一股漆黑的魔力自皇帝的寢宮咆哮而出,直直地掀開擋在麵前的所有障礙物,轟向了首席宮廷魔法師居住的宅邸。
金色與黑色的魔力在暗夜中交織,就連延續了數百年的皇宮結界也被撕了個粉碎。
後世的人們將那個夜晚稱作“晦暗之夜”。
這夜過後,帝國的第六十七任皇帝和時任首席宮廷魔法師都失去了蹤跡。三天後,時任魔法協會會長失蹤。
帝國上下群龍無首,亂成一團。
圍繞著皇位的歸屬,宮廷內爆發了激烈的政治角鬥,你死我活,血流成河。許多貴族世家在鬥爭中湮滅,又有許多新的家族崛起。
後來有人說,曾經在帝國西北部邊境的荒山中見到過疑似阿爾維斯一世的人物。
他的全身都纏繞著可怖的黑色魔力,形似鬼魅,懷中似乎抱著一具白骨,在荒山的暴風雪中躑躅。
由於這聽上去過於像是無聊人士編撰的離奇故事,不過傳了一陣子,就被人們拋在了腦後。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阿爾維斯一世的王朝,不過隻持續了短短十年,就匆匆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