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醒來的時候,麵前是一片柔和的黑暗。
她眨了眨眼睛,又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眼睛慢慢適應後,一間陌生臥室的輪廓便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煩人的高熱已經退去,腦袋裡不再有難忍的疼痛,嗓子眼兒裡也不再彌漫著腥甜的味道。她仔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乾燥清爽,仿佛入睡前那大灘的鮮血不過是她的妄想一般。
不論是頭發還是皮膚,都沒有感受到半分汗水的黏膩,身上原本穿著的那件便於行動的亞麻布衣衫,也被換成了材質柔軟的睡衣——這麼說來被子也應該換過了,也不知道那麼多血能不能洗掉……
嗯,太舒服了,就是那種辛苦工作一天後舒舒服服洗完熱水澡吹乾頭發再窩進被子裡玩手機的舒適感。
自從在黑潮港被衝上岸後,米婭就沒睡過幾天好覺,此刻感受到久違的放鬆,恨不得再睡上個八百年,最好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隻不過是靠在電腦前呼呼大睡,大夢一場。
當然,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是並不以人的主觀思想而轉移的。
米婭在床上又躺了一陣子,失望地發現她既不能再次沉沉地睡過去,也沒有哐當一下就穿越回自己的世界中去。
哎,既來之則安之,還是想想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吧……
米婭從被窩裡爬了起來,這才驚訝地發現這屋子裡還有一個人,而她的手正被對方攥在手中。
她側過頭去,看見了睡在床邊的安德裡斯·林德伯格。
安德裡斯蜷縮在床沿邊,看上去他睡得很沉,沒有察覺到她已經醒來——這讓米婭得以俯下丨身去,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睡臉。
臥室裡一片漆黑,即使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一些,也依然無法看清太多的細節,隻能通過一星半點從窗簾縫隙裡漏進來的月光,描摹出安德裡斯的輪廓。
在柔和的黑暗中,他的金發並不像燈光下那般顯眼,隻是流露出一抹淺色的光輝。
他跪在床前,蜷成一團,一手攥住她的手,一手墊在自己的腦袋底下,好似課間抓緊時間打盹的學生一般沉沉地睡著,呼吸淺而綿長,叫人想起把自己團成一團睡覺的貓。
這人怎麼睡自己床邊?要不要趁他還沒醒來偷偷溜走?
不過手都被抓住了,也不知道掙脫的時候對方會不會醒……
米婭正在猶豫,床邊那一團黑影卻突然動了動。抓住她的手猛的用力,又趕忙鬆開,濃墨般的夜色中傳來一個有幾分嘶啞的聲音:“……老師?”
“我吵醒你了嗎?”
米婭有些不好意思。
——等等,她在不好意思什麼!!
這人第一次見麵就給她來了一發不知道什麼魔法,她還是第一次經曆鼻子耳朵嘴巴全往外嘩啦啦飆血的事呢!!應該是他不好意思才對吧!!
安德裡斯搖了搖頭。
隨著他的醒來,臥室裡依次亮起了幾盞小燈,光線並不太亮,足以讓人看清周圍的環境,又不至於刺傷眼睛。
安德裡斯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坐在了米婭的床邊。
他蔚藍的眼睛直勾勾地紮在她的身上,讓她一時間背後發冷,產生了一種黑暗中被野獸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動作一般,安德裡斯默默垂下了頭。再抬起頭時,他的臉上已經掛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跟米婭記憶中那個穩重可靠的好學生沒有半分區彆。
“……你腿不麻嗎?”
“您感覺怎麼樣?”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問道。
兩個問題在空中碰撞,米婭和他都愣了幾秒,隨後還是安德裡斯打破了沉默。
他輕輕地笑了笑,說道:“不麻,就一會兒而已,沒事的……您身上還疼嗎?有沒有什麼異狀?”
說實話,疼倒是不疼。
除了最開始耳朵刺痛一下以外,之後她感受到的,更多的隻有困意。那是真困啊,她好像自從畢業以來,就沒有那麼困過了……
這麼說來,米婭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似乎在昏迷中做了一個夢。
具體的內容倒是記不清了,她隻記得自己跟條死魚似的被人摁在砧板上,用殺豬用的剔骨刀一通亂剁。
廚師哐哐哐地剁,死魚啪啪啪地亂甩尾巴,鮮血淌了一地,怎麼看怎麼嚇人。
噫,想起來就不寒而栗,還好隻是個噩夢!
就是醒來肌肉有點酸,不知道是不是夢裡踢被子太多的緣故。
“……倒也沒怎麼疼,燒也退了。”
米婭回答說。
“那就好,”安德裡斯低聲說,“很抱歉,我沒想過您會在那群人中間,不小心誤傷了您——我,我不該那麼大意。如果您出了什麼事……我就算是死一千遍一萬遍也不為過。”
“如果您需要的話,請儘情地懲罰我,不論怎樣都可以。您需要刀嗎?或者是烙鐵、鞭子、釘板?千湖城這邊的行刑室裡應該都有,或者我可以調用更多的工具,隻要能讓您消氣……”
見米婭隻是沉默,沒有接話,安德裡斯看上去有些著急。
他一開始還隻是聲音低低地道歉,到後頭越說越快越說越亂,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說了出來,內容豐富得足夠出演一部《電○驚魂》——
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就是你小子把我抓進監牢裡,又亂甩魔法,害我又發燒又暈過去的!!
米婭心說自己也算是倒黴地經曆了一場無妄之災,醒來不說是狠狠抽安德裡斯幾下子,也該大聲嗬斥他幾句。
然而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伏在她床邊睡覺的安德裡斯,他態度又這麼端正,那雙藍色的眼睛是如此的美麗,叫人想起不論在鏡頭裡疊了多少層濾鏡也無法複原其形貌的愛琴海……
食色,性也。
這麼好看一個人站在麵前,用那種被雨水打濕的大金毛的眼神垂頭喪氣地看著你,米婭的責備就卡在了嗓子裡。
呃,況且她對出演《電○驚魂》女一號毫無興趣。
“算了,我也沒受什麼傷,也沒生你的氣……”
她咳嗽了幾聲,接著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
哎,她倒是暫且脫身了,可那個地下監牢裡還關著一屋子倒黴的魔法師呢!
她趕忙問道:“比起那些,安德裡斯?之前跟我關在一起的那些魔術師,他們還好嗎?”
安德裡斯明顯地愣了愣,似乎沒有想過她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的手指在床邊輕點了幾下,回答說:“我把組織者移交給了法庭審理,畢竟非法運營私人傳送陣違反了法律。彆的參與者也還要再審幾天,根據參與程度的不同,會被判處從罰款到扣押不等的處罰。”
這倒是和胖子之前給米婭說的差不多,至少不是全員拖出去砍頭或是電死。
米婭鬆了一口氣,還想再問些關於魔法禁令的事,安德裡斯卻豎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嘴唇前。
他長長的金色睫毛微微眨動,湛藍的眼珠在燈光映照下流轉出一抹晶瑩的弧,如上品的克什米爾藍寶石一般美麗。
他輕柔地說道:“既然您沒有生氣的話,老師,我也有幾個問題想問您,可以嗎?”
安德裡斯的語氣很溫和,使用的也是頗有禮貌的問句,聽上去卻不知為何又讓人背後發毛。今晚有這麼冷嗎?
米婭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您是什麼時候蘇醒的?”
安德裡斯問道。
“大概大半個月前?”
米婭掰著指頭算了算。
“您還記得醒來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又接著問。
當然記得啦,記得可清楚了!
投入巨大的項目上線沒多久就黃了,組裡瘋狂裁員,公司打著降本增效的旗號把人踹走,連賠償金也是鬨到仲裁了才扣扣嗖嗖地給。
這年頭工作不好找,米婭投了幾個月簡曆依然無果,想著要不回家裡喘口氣,卻遭到了父母狂風暴雨般的責罵,內容從指責她被裁員到大齡未婚,家裡幾乎天天在爆發戰爭。
終於在某個平常的夜晚,在又一次激烈的爭吵後,米婭迎來了又一個無眠之夜。為了平息心中的怒氣,她打開了房間裡的舊電腦,想著隨便找個遊戲玩玩——
沒錯,她打開了萬惡的《成為勇者之前》,點開了那個萬惡的存檔,接著就昏死了過去,再次醒來,就發現自己穿越進了遊戲的世界裡。
……不,肯定不能這麼和他說的吧!!
“我不記得了。”
米婭拋出了一個萬能答案。
安德裡斯點點頭,垂下了視線。再抬起眼時,他明亮的矢車菊藍的眼眸中仿佛摻進了一些晦暗不明的雜質。
他沉默了許久,才接著問道:“……您……您的記憶停留在什麼時候?”
停留在我點開那個倒黴催的遊戲看見屏幕裡一張自己的死人臉被嚇得嗷的一聲跳起來然後暈倒的時候!!
“我真的不太記得了……”
米婭使出狗血電視劇中三流編劇最愛的失憶大法,無師自通地抄來了無數穿越前輩的慣用語,又在安德裡斯無言的凝視中補充了兩句,“硬要說的話……似乎是在荒山上?我遇到了不明人物的攻擊,然後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的時候,就是現在這樣了……”
這也不算是完全說謊。
最主要的是,米婭不打算馬上就把“背叛之人”的事告訴安德裡斯,誰知道說了以後對方會不會發出桀桀怪笑,然後掏出一把劍把她捅個透心涼呢?
她瞅著他腰間那把劍就挺合適的。
“……其實,剛醒來的時候,我連你的事也不記得。”
米婭想了想,決定還是把這個重要的信息補上,“我憑著一些模糊的印象找到了法師塔。我是到了法師塔之後,才想起來一些塔裡的事。之前見到你的瞬間,又才記起了有關你的事。對我來說,那些就像剛發生的事一樣。”
“哪怕是現在,我對其他人的記憶也是殘缺的,我想可能也得見到本人之後,才能全部想起來。”
“……原來如此。過去發生的那些事,原來您都……”
安德裡斯的聲音更輕了。
如果不是臥室內太過寂靜,米婭疑心自己根本就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他捧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微微一笑,問道:“既然您現在想起來了一些,老師,您有發現我有什麼變化嗎?”
兄弟,你變化可大了,你直接從2d像素紙片人華麗轉身,變成精致建模3d美男子了好吧!
“你好像長高了?”
米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安德裡斯將她抓得動彈不得,隻好維持現在的姿勢,甩出一套敷衍的回答,“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有這麼高呢。”
“是啊,我長高了。”
安德裡斯曲起手指,輕輕撫摸她的手背,“老師,您已經睡了十五年了。那些對您來說就像剛發生的事,對我來說,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五年。”
他把十五這個詞咬得極重,像是要把它咬碎一般。
米婭心虛地縮了縮腦袋——儘管站在她的視角看,棄坑一個過時的老遊戲沒什麼大不了的——她裝出驚訝的樣子,說道:“怎麼會?!居然那麼久了嗎?”
“嗯……”安德裡斯用拇指慢慢地摩挲她的手,“我等您等得好難過。”
他不說“辛苦”,不說“煎熬”,他說:“難過”。
米婭隻覺得自己的心臟被輕輕地揪了一下,不是太疼,卻莫名的發酸。手掌上感受到濕潤的觸感,她抬起頭,發現安德裡斯又哭了。
說是“哭”,似乎也不太準確。
他沒有出聲,甚至連表情也沒有多大變化,嘴角依然掛著一抹極淺的笑容,隻是捧著她的手,眼淚不停地湧出,落在她的手上,又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滑去,在衣服上留下點點暈開的痕跡。
安德裡斯長了一張端正、俊美的臉,是那種即便站在電影海報的角落裡,也會被人誤認為是男主角的長相。
他俯視著她的臉,房間中暖黃的光線打在他的麵孔上,給他金色的頭發打出了一層聖潔的光暈,仿佛油畫中的天使。
淚水從天使藍色的眼睛裡落了下來。
“老師,我以為您死了……”安德裡斯哽咽地說,“您不要我了,我好難過……”
她醒著見到他的時間還沒幾個小時,這已經是第二次見到他哭得稀裡嘩啦了。
米婭心裡那個名為“內疚”的小人一下就跳了出來,對著她指指點點。
(話又說回來,明明她對安德裡斯什麼都沒乾,而對方一個照麵就用魔法給她轟得七竅流血,為什麼內疚的反而是她?)
她慌忙用另一隻手為他拭淚,根本沒有來得及細細思考,安慰的話便從嘴裡蹦了出來:
“你彆哭呀,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想過為什麼會昏迷那麼久,不知道你這麼難過……”
安德裡斯沒有接話,隻是抓住她的手,將臉埋在她的掌心之中。
他掛著淚水的睫毛在她在掌中顫動,仿佛一隻渾身打濕的蝴蝶:
“老師,您不要跟我道歉,這不是您的錯,您什麼都沒做錯……我隻是、隻是太難過了……求求您,以後不要再拋棄我了,我承受不了第二次……”
仗著他眼睛被蒙上看不見,米婭的視線不受控製地漂移了一下。
……不要再拋棄什麼的,做不到吧。
她可不願在遊戲裡呆上一輩子啊!!
安德裡斯掉了好久的淚,她又安慰了許久,他才漸漸止住了哭泣,紅著臉擦乾淨了臉上的淚痕。
“讓您見笑了。”他說。
“沒關係沒關係,”
米婭趕緊擺手,“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心裡好受些。”
兩人又聊了幾句,安德裡斯才開啟了新的話題。他問道:“老師,能將您醒來之後的事講給我聽嗎?也許我可以推斷出具體發生了什麼。”
我估計你是推斷不出啦,這要麼是屬於玄學範疇,要麼屬於遊戲製作組的鍋,總之一個遊戲裡的角色,怎麼可能知道遊戲之外的事呢?
米婭默默在心裡歎了口氣,打起精神回答他:“好,我說給你聽。如果你能想出什麼解決辦法,就再好不過了。”
安德裡斯彎起藍眼睛,笑了笑:“我一定會幫助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