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013 重逢(1 / 1)

“等等。”

下屬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刹那,安德裡斯心底的煩躁終於達到了頂峰。

他叫住下屬,起身道:“我要親自去處理那個冒牌貨。立刻帶路。”

他大步往前走去,疾行帶來的風掀起他金色的頭發與宮廷魔法師華麗的織金長袍。其餘魔法師與獄卒趕緊跟上,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地下監牢走去。

或許是多日來連續尋人無果的挫折難以宣泄,或許是他單純無法忍受有人打著“真理之眼”的旗號在外行騙,甚至膽敢騙到他的麵前!

一股莫名的憤怒與不安在安德裡斯心中騰起,他垂下藍色的眼睛,緩緩張開手掌,盯著自己的掌心,思考等待會揪出那個騙子之後,該給她施予怎樣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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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湖城地下監牢。

死刑開了個頭就尷尬地中止,士兵們暫時收起了武器。監牢內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魔法師們不再拚命往後擁擠,而是朝著遠離牢門的方向靠在一起,縮成了一個瑟瑟發抖的球。

石板地麵上已經躺了幾具毫無生氣的屍體,米婭看了一眼,隻覺得心裡難受得要命,便趕緊移開了視線。

隻是遊戲罷了,隻是遊戲裡的角色罷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在心裡安慰自己。

監獄長向上通報之後,上頭遲遲沒有給出回複,連帶著一屋子人的心都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米婭在心裡罵完胖子又罵自己,萬分後悔怎麼當年就打開了這麼一個要人命的遊戲!

早知如此,不如整日混跡於4○99,省得在這兒活活受罪!

退一萬步說,年紀小的時候玩就玩吧,怎麼長大了心情不好就想著重新打早已棄坑的老遊戲了,是手機不好刷還是新劇不好看?

還沒等她後悔完,監牢那頭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牢裡牢外的所有人都抬頭看了過去,隻見原本靠在牆上打嗬欠的監獄長立刻彈起來,噌的站得筆直,士兵們也並攏雙腿,紛紛行禮:“林德伯格大人!”

米婭抬眼望去,越過重重疊疊的人頭,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安德裡斯·林德伯格的身影。

眼前這個男人,與遊戲中可愛的像素小人毫不相同,與她在法師塔記憶中“看到”的安德裡斯也大相徑庭。

遊戲裡就不說了,像素小人隻能看出配色,五官無非就是幾個不同顏色的像素小點。

而她在法師塔的記憶裡見到的那個學生,金發藍眼,正直可靠,在塔中時多半隻穿著一身簡單的白色襯衫與長褲,腰間一把佩劍,完全就是一個青蔥小騎士的模樣,如同炎炎夏日裡的檸檬沙冰那樣清爽可愛。

——可眼前在眾人簇擁下走近的這個男人,既不青蔥,也不可愛。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長得很像的,另一個人。

安德裡斯·林德伯格給米婭的第一感覺是:陰沉。

不知是因為昏暗的燈光,還是因為監牢中緊張氣氛的緣故,安德裡斯看上去格外的陰鬱。

他本應燦爛的金發被塗上了一層黯淡的光,死氣沉沉的藍色眼睛掃過監牢中擠成一團發抖的魔術師,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那點笑意卻沒有半分進入眼中。

米婭往後縮了一點,感覺他就像是在打量陰溝裡的老鼠——並且打算把其中一隻抓走,灌一肚子的老鼠藥。

安德裡斯穿著一身深藍色為底色的長袍,金線織成繁複的花紋盤旋其上,一望便知價格不菲。

長袍質地厚重,沿著他身體的線條垂墜下來,令米婭想起從前在博物館中看見過的紅衣主教的畫像:古典、沉重、陰暗。

在麵前這名首席宮廷魔法師的身上,唯一與他身份不太相符的,隻有腰間佩戴的那柄長劍了。

米婭其實一開始壓根就沒注意到這把劍,直到安德裡斯用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

這個動作很熟悉,她在不久前法師塔的記憶中剛剛見到過。那時的安德裡斯麵帶微笑,神采飛揚,拔劍的時候仿佛被光明之神祝福的騎士——而現在,一模一樣的動作,他做起來隻讓人遍體生寒。

長劍與劍鞘發出令人不安的摩擦聲,反射出一片昏黃的光,地下監牢裡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屏住了呼吸。

“請問哪位自稱是‘真理之眼’的學徒?”

寂靜之中,安德裡斯彬彬有禮地開口了。

此前,米婭和胖子一夥是被擠在監牢最後麵的。她個子不高,人群又太擠,如果從前麵看,最多也就隻能看見她的頭頂。

聽見安德裡斯的問題,魔法師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同向著米婭的方向遊移了一下,卻沒有一個人出聲。

看得出來,眼下沒人摸得清這個問題的用意,因此他們不打算直接交出自己唯一的籌碼。

——安德裡斯也根本沒給他們做選擇的機會。

米婭本來在猶豫是否要自己站出去,卻被身旁的胖子緊緊地攥住了衣角。於是在難捱的十幾秒過去後,監牢裡依然隻有一片沉默。

安德裡斯微笑著點了點頭。

下一秒,劍尖處光芒大盛,雷霆之聲驟然在窄小的監牢中響起,不少人慘嚎著低下頭,捂住耳朵跪倒在地!

長劍上金色魔力如水流淌,電流穿梭,在令人恐懼的喧鬨中,唯有安德裡斯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不必再回答了,我對騙子沒有興趣。我將親自為各位執行死刑。”

胖子握住米婭的肩膀用力地搖晃,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是在說些什麼,米婭卻隻能用茫然的眼神回望他。

她的耳朵裡湧出了溫熱的液體,聽不見他說的任何一個單詞,隻能感到一陣陣轟鳴滾過耳畔。心臟撞擊胸膛的聲音從未有過如此的令人難受,仿佛大學期末周通宵抱佛腳三天後直接被拉去跑馬拉鬆一般!

安德裡斯舉起長劍,指向人群。

他甚至沒有再往前邁上一步,然而監牢的欄杆已開始融化。魔法師們慌亂地向著兩邊撲去,避開劍尖所指的方向。

在一片混亂的人群中,胖子似乎終於放棄了與米婭的溝通。

他用力拽住她的手,粗魯地將她往前一推,正好把她推到了人群分開後的那一小片空地上。

米婭沒有站穩,直接摔在了安德裡斯的麵前。

“林德伯格大人!!!是這個人!!!就是這個女人!!!!”胖子尖叫道。

不知是他的叫聲太過淒厲,還是聽力在最初的衝擊後恢複了一些,米婭總算是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他的聲音。

毫無防備地被人這麼用力一推,她的手掌和小腿被粗糲的地麵摩擦出了血痕,傳來絲絲輕微的疼痛。

麵前魔力激蕩發出的光芒刺得她睜不開眼,她跪坐在地上,抬起臉,看向越來越刺目的光芒,以及光芒後那個模糊的人影,茫然地想:

我會死在這裡嗎?

下一秒,燦爛的金色光芒陡然消失,雷鳴之聲也隨之不複存在。

長劍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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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裡斯·林德伯格往前走了幾步,用力掰開了已經被部分融化的欄杆。

他感到自己的雙手控製不住地發抖——不,不僅僅是雙手,他的全身都在顫抖。

視野一時清晰一時模糊,在有那麼一瞬間他聽不見來自外界的任何聲音,隻能聽見血液急速地從耳邊衝刷而過。

心臟跳得那樣快那樣劇烈,好像恨不得將他的肋骨活活撞斷。

在地下監牢昏黃的燈光中,老師跪坐在地麵上,仿佛一隻新生的小鹿。她的麵孔依舊是不健康的蒼白,蒼白得就如那具安德裡斯在噩夢中見過太多次的屍身——

可是,可是老師正睜著眼睛,注視著他。

她的睫毛時而飛快地眨動一下,黑色的眼眸在燈光下帶著一點柔和的琥珀色的光暈。

安德裡斯走進監牢中,全身發抖,慢慢地、慢慢地半跪在了她的麵前。

老師的身體比他記憶中的要小許多,即便安德裡斯半跪著,也比她高上太多,幾乎能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中。

也許是因為他靠得太近,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睫毛飛快地扇動著,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老師……”

我是在做夢嗎。

安德裡斯想。

他感到自己大腦從來沒有轉得像現在這樣緩慢過,那條向來擅長與群臣和皇帝辯論的靈巧舌頭遲鈍得可怕,除了繼續傻愣愣地靠近老師以外,竟然說不出更多的話。

即使是在安德裡斯·林德伯格最瘋狂的夢境中,他也沒能想過還能再見到活著的老師。

十五年前,他在荒山上見到了老師的屍體。

她胸腹部的衣衫浸透血跡,離奇的是,全身上下卻沒有任何傷口。檢測魔法也沒有在她的體內找到彆的致命傷,她卻依然沒有呼吸和心跳。

她的睡顏是那般恬靜而安詳,可她依然隻是……一具屍體而已。

安德裡斯終於忍受不住: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撫上了老師的臉頰,用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肌膚。

即使膚色依舊蒼白,可是她的嘴唇已經比之前紅潤了太多,皮膚也不再如以往那樣冰冷而僵硬。

承載著人類生命之源的血液奔騰在她的身體中,她是溫暖的、柔軟的、會動的……

活著的。

真好,是活著的……

安德裡斯著迷地反複磨蹭掌心中那一塊柔軟的皮膚,直到撞見了老師驚慌的目光,才回過了神來。

她的臉已經被揉出了顯眼的紅痕,望向他的視線中也儘是惶恐與疑懼。

安德裡斯就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到一般猛的放開了手,他無措地解釋說:“抱歉,老師,我隻是……隻是太激動——”

話到一半,安德裡斯突兀地停下了。他凝視著老師的側臉,蔚藍的瞳孔不自覺地放大,劇烈的驚懼與畏怯甚至讓他忘記了呼吸。

他看見兩條鮮紅的血線自老師的雙耳中延伸而出,蜿蜒在她的麵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