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007 瘋狗與家犬(1 / 1)

接到密報後不久,伊登就趕到了黑潮港的傭兵公會。會長誠惶誠恐地將他迎入會客室內,不多時,一名鑒定師就被帶了進來。

“伊格爾斯大人,接待那名客人的就是他。您到來之前我們已經詢問過了,他說他清楚地記得那名客人的樣貌。您儘管問他!”

會長搓著手,殷勤地說。

十五年來,伊登的心情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好過。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掛上了一絲笑意,請鑒定師坐在自己對麵,語氣柔和地詢問道:

“她看上去還好嗎?她有跟你提到過現在自己住在哪裡,或是任何彆的消息嗎?沒有也沒關係,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好。”

鑒定師看上去……有些懵。

他那隻鑲嵌在眼眶中的義眼毫無規律地亂轉著,另一隻正常的眼睛則鼓起勇氣看了看伊登,低聲說:

“大人,我……他……那天來抵押這些物品的是一名男性客人。他——”

下一句話的第一個單詞剛說出口,鑒定師就猛地閉上了嘴。

伊登的嘴角依然掛著和煦的笑容,可是一股無形的威壓卻以他為圓心散了開來。

龐大冰冷的魔力如有實質一般,向著在場所有人的軀體上壓了下去,壓得鑒定師和會長瞬間出了滿頭滿臉的冷汗。

“請繼續。”伊登彬彬有禮。

鑒定師戰戰兢兢地點點頭,繼續說道:

“我、我也跟會長說過,我清楚地記得那名客人的樣貌,因為他是這附近一個有名的酒鬼,又沒什麼本事,好多常來公會的客人都拿他當笑話看……所以他當時說有好東西要抵押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

伊登點了點頭。

鑒定師便繼續說了下去:

“他把東西拿出來的時候,我都嚇住了……大人,您也知道,這種品質的飾品,我們這種小地方見到一件都難,更彆說這麼多一起拿出來了……我當時同他開玩笑,問他是在哪裡偷的,他說不是偷的,是在海邊撿的。我也知道這話荒謬,但是、但是我們畢竟隻、隻是一家傭兵公會,沒有權力去管客人抵押的貨品是否來路不正……”

笑容從伊登的臉上淡了下去。

他合攏雙手,手腕間佩戴的手環與手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他輕輕地說:“你看上去好像還有話說。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不要有任何遺漏。”

鑒定師咽了咽唾沫:

“……後來的事,我也不能確定,是我聽相熟的傭兵提起的。他們說,那名客、客人當晚就在店裡喝得爛醉如泥,之後每天都在不同的店裡大把大把地撒錢。他們問他哪兒來那麼多錢,他也隻說是在海灘上撿到了好東西換來的……就在昨天,幾個看他不爽的傭兵聯手把他灌醉了,他才含糊地提到一些詞,似乎好像是女、女屍什麼的……”

鑒定師的最後一句話出口的時候,伊登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站起身,神情依然平靜,隻是金色的眼睛裡翻滾著令人不敢與之對視的幽深情緒。

他說:“帶我去找那名客人。”

####

找到那名小偷並不難,伊登很順利地在一間酒館內抓到了他。

小偷長了個肥碩無比的身子,膽子卻小得可憐,甚至還沒等到正式上刑,他就招了個一乾二淨。

小偷沒有工作,收入來源之一就是在海灘上撿撿被衝上岸來的物品販賣。一個星期前,他在海灘上看見了一具穿著華貴的女屍。

女屍全身上下都戴著昂貴的飾品,小偷欣喜若狂,搜刮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飾品,後來想到女屍衣著不俗,擔心日後有人前來尋人,便劃了艘小船出海,又將屍體扔回了海中。

伊登隻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袋上湧,他的耳邊甚至充滿了血液蜂擁而過時的嗡鳴聲。

等到再勉強撿回意識時,麵前的小偷已經不見了蹤影,刑訊室內隻剩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真過分,未免也讓他死得太輕鬆了些。

伊登想。

他洗乾淨了手,往門外走去,一路上安慰自己不要著急,沿著海岸線搜索一圈,一定就能找到老師。

短短數小時之內經曆的大起大落甚至讓他有了幾分委屈,他想:為什麼你就是不能乖乖地留在我的身邊呢?

傭兵公會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所有被小偷抵押的貨品,伊登支付給了他們三倍的價格。

總的來說,除了一開始受到些驚嚇外,他們不僅沒有任何損失,還大賺了一筆。

會長和鑒定師的態度都殷切了許多,伊登清點物品的時候,他們就站在一旁,幫忙登記。

戒指、項鏈、發飾、臂環、手鏈……名貴稀有的首飾在桌上堆成一座珠光寶氣的小山,伊登逼迫自己將注意力投入到清點中,以免盛怒之下做出些不太體麵的事。

其實他挺想把這座傭兵公會夷為平地,連帶著黑潮港一起。

伊登從小就不大會控製自己的情緒,為此奴隸販子要給他戴上最重的枷鎖,防止他咬斷訓奴師的手臂。

就連販賣他時,裝他的籠子也是特製的雙層鐵籠——如果籠子隻有一層,就會被他手口並用地撕扯咬開,哪怕代價是把自己刺得鮮血淋漓。

那時,奴隸販子總是用半是厭惡半是恐懼的語氣稱呼他為“瘋狗”。

老師不會這樣。

在老師的手下,他永遠是最溫馴的家犬,她告訴了他許多可以去做和不可以去做的事。

比如,此刻如果老師還在身邊,她一定會說:不可以因為自己發脾氣,就牽連無關的人。

伊登的視線停留在一件黃金為底、鑲嵌著青金石的臂環上。他將臂環翻過來,細細地摩挲雕刻著咒文的內壁,仿佛是在輕柔地撫摸誰的肌膚。

我會聽你的話。

我會學會控製情緒。

我會忍耐。

我會很乖。

……所以你一定不能離開我。

臂環是“小山”裡最後一件飾品。伊登的目光劃過已經清點好的首飾,立刻就發現少了兩件:

一把鑰匙,一隻珍珠發卡。

“這就是全部了嗎?”

他轉頭詢問鑒定師。

鑒定師趕緊將抵押物品清單和方才重新理出的物品清單放在他麵前,說道:“伊格爾斯大人,我們從他手上收來的全都在這裡了。您看,這就是當天的記錄。”

伊登接過那本抵押物品清單,手指順著記錄一條條往下滑。沒有錯,小偷偷來的物品中,的確少了戒指和發卡。

也許它們是因海流的衝刷遺落在了某處,也許是小偷太過心急沒有全部拿走,對於伊登來說這不算一個壞消息,或許可以以此作為尋找老師時的標誌……

他看完了那日的記錄,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後邊幾日的內容——

「手工製珍珠發卡一枚

珍珠材質:深海之淚(已鑒定)

數量:3

等級評估:無(待評估)」

日期非常新鮮,是今天早上才剛剛抵押的物品。

看到記錄中附帶的魔法留影的瞬間,伊登的心臟瘋狂地跳動了起來,幾乎快要衝破胸腔。

他將本子拍在桌上,指著那條記錄問道:“這條是誰經辦的?”

房間裡的所有人都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那個倒黴的鑒定師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

他哆哆嗦嗦地站了出來,又在伊登的詢問下哆哆嗦嗦地回憶著今早發生的一切,義眼轉得快要冒出火星。

抵押珍珠發卡的是一名魚販,她還帶著隔壁鄰居的女兒——據魚販稱,發現發卡的正是這個女孩。她是在海灘上玩耍時撿到這枚發卡的。

就在鑒定師回憶的同時,珍珠發卡已經被人送了過來。

伊登拿在手中,確信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一枚粗糙的手工製發卡,除了珍珠本身是極為珍貴的“深海之淚”以外,工藝上沒有半分可取之處,隻有剛入門的首飾學徒才會交出這樣的作品。

——這是十六歲那年,伊登·伊格爾斯送給老師的、第一件他親手製作的首飾。

“伊格爾斯大人,我們或許可以找到那個魚販,問出她撿到發卡的具體地點,以此推算出那名大人的身體具體可能存在的海域,縮小搜索範圍……”

一名機靈的幕僚低聲說。

伊登抬起右手,止住了他的發言。

“那個‘隔壁鄰居的女兒’,”他盯著鑒定師的眼睛,慢慢問道,“你還記得她看上去多大年紀嗎?”

鑒定師不知道“鄰居家的女兒”多大年紀,聽聲音應當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

這是因為,他沒有看見那人的臉。

那名女性全身都罩在一件厚重的鬥篷下,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塗著一種當地常見的治療曬傷的藥膏——黑潮港的陽光很是熾熱,如果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很容易就會被曬傷。

如果她真是漁民的女兒,照理說她應該對天氣狀況很是熟悉,並且身體也應當已經習慣了海灘的日曬,為什麼會被曬傷得如此嚴重?

伊登不得不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一麵吩咐屬下立刻用老師的畫像印製懸賞令張貼,一麵問傭兵公會的會長要來了當地的地圖。

漁民們的聚集地呈帶狀分布在沿海地區,不論是乘船離開還是前往內陸都有許多條路線,在沒有確定老師的具體所在地之前他不能打草驚蛇……

腦子是這麼想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他將珍珠發卡握在手中,發卡尖銳的邊緣插丨入掌心,鮮血順著手掌的紋路向下滑去。

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老師,伊登便感覺自己像一隻被遺棄了許多年的狗,正注視著主人即將撫摸自己皮毛的手,興奮到每一根絨毛都在戰栗。

圍捕計劃在淩晨時成型。

還沒等伊登將人馬布置下去,第二個爆炸性的好消息接踵而至:一名魚販來到傭兵公會撕下了懸賞令,聲稱自己與妻子知道懸賞令上的女性在哪兒。

魚販被帶到了伊登麵前,他詳細地描述了事情的經過。

幾天前,他的妻子在海灘上撿到了一位昏迷的年輕女子。

女子醒來後表示,她遭遇了海難,失去了記憶,對自己的身份和家人一無所知。

出於惻隱之心,魚販夫妻暫時收留了她——那枚珍珠發卡就是女子主動提出抵押的,作為她回報給救命恩人的謝禮。

魚販在今早進城後無意間看見了懸賞令,發現女子就是懸賞令上的人,於是便立刻撕下了懸賞令,趕到了傭兵公會。

既然已經知道了具體位置,就不必再布置包圍網,他可以直接撲去魚販家中,將老師帶走。

伊登興奮得大腦眩暈。他拎上魚販,將他扔在傭兵公會的馬車中,自己親自駕駛馬車,衝出城門,按著魚販指引的方向飛馳而去。

此時天還未亮,天空是柔和的暗紫色,海浪一遍遍地衝上沙灘,又緩緩退去,發出富有節奏的拍打聲。

伊登攥緊韁繩,暗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遠方的村落,巨大的狂喜在胸口澎湃如海浪。

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老師……

我終於,終於能夠再次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