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咽下嘴裡的魷魚,和萊爾太太麵麵相覷。
魷魚也是帶籽的,果然價格貴有貴的道理。鮮美的魷魚籽裹著辣味蛋黃醬在米婭的舌頭上亂竄,她卻沒有心思認真品嘗這一美味,實在是一種遺憾。
萊爾太太看上去也十分緊張。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定是剛才抵押的那件珠寶出了問題,而且問題還不小。
危急關頭,米婭的大腦轉得飛快。
萊爾太太看向她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懷疑,米婭猜測,萊爾太太也許在琢磨那珠寶是不是她偷的,這下倒好,被人家暴怒的失主找上門來了!
問題是,那玩意兒還真不是她偷的!
她在海灘上醒來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全身上下幾乎沒有攜帶任何彆的東西。抵押出去的那件珠寶,是身上她為數不多的物品之一。
也許是那玩意兒太過惹眼了?
它為什麼會惹眼?——是因為它本身的價值極其昂貴,還是因為,它是“米婭”的東西?
這夥人是來乾什麼的?他們是“米婭”的朋友,還是“米婭”的敵人?
就在米婭思考的這幾十秒內,紅色長發的領頭人已經向兩人所坐的桌子走了過來。
逃跑已經來不及了,米婭隻能假裝鎮定,儘量把自己往寬大的鬥篷裡縮,苦苦思索著對策。
離得近了,除了那個滿臉是汗的義眼鑒定師以外,領頭之人的麵龐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麵容俊朗,紅色長發如流水傾瀉,金色眼睛仿佛融化的黃金,隻是麵色陰沉,渾身氣勢逼人,一看就讓人想要遠遠避開。
米婭也終於明白,為何方才遠遠一見,她便覺得此人麵熟——這不就是那個不久前在遊戲過場動畫裡出現的男人嗎!!
那個過場動畫帶給了米婭極大的驚嚇。
第一,她在屏幕裡看見了一個躺在床上的死人,而這個死人長著自己的臉。
試想,某日當你快樂地打開外賣再快樂地點開一部喪屍片時,發現特寫鏡頭中那個嗷嗷大叫碾著主角跑的喪屍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是不是也會背後發涼?
——尤其是當你能夠確認,自己從來沒有參演過任何電影的情況下。
第二,就是雖然她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穿越的,但有一點能夠確認,那就是她是在看過那段過場動畫後穿越的。
兩相一結合,米亞心裡瘋狂警鈴大作。
儘管她依舊沒有想起來這個紅發的男人到底是誰,內心卻十分確信,此人一定和自己的穿越有脫不開的關係。
這人是在找她嗎?她的穿越是不是他造成的?
如果是,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
如果不是,那麼他在她的穿越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男人離得更近了,甚至已經丟開了哆哆嗦嗦的鑒定師,向著米婭伸出了手。
坐在她對麵的萊爾太太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看上去嚇得快厥過去了。米婭放在桌上的手捏緊了餐刀,正在猶豫是乖乖束手就擒好還是反抗一番好——
紅發的男人大步越過了她,抓住了坐在她身後的那名肥胖的客人。
酒館內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米婭轉頭看去,隻見男人揪住客人的頭發,將他重重地按進了桌上的餐盤裡!
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他的力道出奇的大,又快又狠,很快就連餐盤也被砸得裂了開來。
餐具尚且如此,何況是人呢?客人的臉很快就腫了起來(這讓他原本就肥胖的臉看上去更大了),他的鼻梁也斷了,鼻血瞬間染紅了嘴唇。
客人起先還暴怒地嘶吼著臟話,很快,這些汙言穢語就轉變為了含糊不清的求饒。
不知過了多久,紅發男人終於停下了手,此刻酒館內已是一片死寂,每個人都一邊後怕地摸著自己完好無損的鼻子,一邊悄悄地打量這邊的動靜。
米婭也納悶了起來。就在剛才她還又驚又怕,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裡,卻沒料到對方的目標壓根兒不是自己!
懸得高高的心這才咚的一聲落了回去——旋即,看熱鬨的心思立即占據了上風。
鑒於剛才這個胖子在餐廳裡的表現,米婭很難對他產生什麼同情心。
……所以這個紅發男是乾嘛來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懲惡揚善除暴安良?還是黑吃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人呢?”紅發男人冷冷地問,“你把人藏到哪兒了?”
客人痛哭流涕:“大人,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您是不是認錯了?什麼把人藏到哪兒啊啊啊——”
紅發男人再次把他的腦袋狠狠地撞在了桌上。
隨著這次撞擊,桌上餐具的碎片整個插丨進了客人的肉裡,他發出陣陣殺豬般撕心裂肺的慘叫,聽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而紅發男人不為所動。
他的語氣冷得嚇人:“不要讓我再問第三遍。你在海灘上搶劫的那個人,那名女性,你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他把客人從桌上揪了起來。
客人滿臉都是食物的殘渣湯汁,混合著正不斷從傷口中流出的鮮血,看著格外嚇人——而且,傷口都沾上油和醬汁了,肯定很疼吧?
米婭悄悄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胳膊上因紅發男人的提問而冒出的雞皮疙瘩。
也許是這個詳細的提問終於讓客人想起了什麼,他一麵求饒,一麵回答道:
“大人,好大人,您說的是之前漂在海灘上的那個女孩嗎?我不知道她是您的人啊大人!求您寬恕、求您寬——彆砸,彆砸,我說!我看她身上全是珠寶,也沒有呼吸——她真的沒有呼吸!我發誓!!她衝上岸的時候就死了!我以為那就是個被衝到海灘上來的死人啊大人!我我我我,我一時糊塗,我鬼迷心竅,我把她身上的東西全摘了下來,擔心被人發、發現,就、就、就又把她扔回海裡了……”
客人越說越結巴,越說越小聲,被扔在地上的鑒定師及時地接過了話頭,邀功似的說:
“伊格爾斯大人,就是他!這人前幾天揣著好大一包飾品來我們店裡抵押,我還問過他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您知道的,如果早知道是搶來的,我們早早就上報了——他說是從海灘上撿到的,我們那時真的不知情!後來才知道……”
聽見客人說什麼海灘上的女孩的時候,萊爾太太的目光已經控製不住地往米婭身上掃了。
待聽到“伊格爾斯”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探過身來握住了米婭的手。
米婭對上她帶有詢問意味的視線,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心臟又跳得飛快,驚慌失措地撞擊著胸腔,生怕萊爾太太抬手就揭發她。
這個紅發男人如此氣勢洶洶,不知道什麼來頭,更不知道找她是要做什麼,她可不願意在此刻暴露身份。
萬幸的是,萊爾太太凝視了她許久,最終隻是咬了咬嘴唇,不著痕跡地衝她點了點頭。
米婭心裡的石頭落下去了一半。她長舒一口氣,開始思考起了另一個問題:
所以那個天殺的搶劫犯在搶劫了她以後又把她扔回了海裡?!
你們黑潮港居民怎麼一個二個都遊走在法律邊緣啊!不可以往大海裡亂丟垃圾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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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來自黑潮港的緊急密報的時候,現任魔法協會會長伊登·伊格爾斯正在修繕他那座被毀壞的法師塔。
經過他與安德裡斯的一戰,塔被毀得厲害,尤其是作為戰鬥主場的塔頂臥室,幾乎沒有一塊好磚。
書櫃傾倒,滿地狼藉,精美的掛毯變成了抹布,昂貴的吊燈被砸得粉碎……更彆說整間臥室幾乎都被安德裡斯飽含怒氣的一劍劈成了兩半。
對魔法師而言,法師塔本身就是一件極為強大的魔法道具,隻是披上了一件“塔型建築”的外衣。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換成一座真正的塔,早就在戰鬥中變為了一地廢墟,又何來“修繕”一說?
既然是魔法道具,事實上修複起來也並不困難:隻要灌入大量的魔力,法師塔就會自行修複,無需費時費力人為進行調整。
伊登卻一定要堅持親自修繕這座法師塔。
他每天都會花費一定的時間,重新梳理被破壞的魔網脈絡,刻下新的法陣,修複每一件被損毀的裝飾品……
紅色長發的魔法師站在法師塔頂層的臥式中央,耐心地指揮著魔力一點點地灌入被損毀的角落。
他蒼白的手指在空中揮舞著,金色的眼眸注視著常人的眼睛無法看見的魔力激流,仿佛在指揮一支澎湃的樂曲。
伊登需要依靠大量瑣碎的工作占據自己的精力和思考,否則他很懷疑自己會因衝動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情來。
距離安德裡斯入侵法師塔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他依舊沒有找到老師的身體。
他知道,安德裡斯和皇帝也在找她。
半個月以來,來自宮廷和魔法協會的兩股勢力幾乎把從法師塔到王都的海域絞了個遍,可是他們仍舊毫無收獲。
不要說那具身體本身,就連一絲相關的線索也沒有。
自學會魔法以來,世界在伊登·伊格爾斯的眼中就變得很小,小到他可以彈指間毀滅一座城市,小到依靠傳送陣和傳送卷軸去往任何一個偏遠的角落——直到十五年前的一個深夜,他收到了來自老師的求救信。
他的老師,“真理之眼”米婭在信中潦草地寫道,她遭遇了危險,急需尋求幫助。
在伊登的印象中,老師似乎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不論任何困難都能輕鬆化解,他從未想過她會有向人求救的一天。
求救信末尾留下的坐標位於帝國北部邊境之外的荒山,那一片山脈常年被混沌無序的魔力亂流籠罩,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動物根本無法靠近山脈,也不能通過構建傳送陣或是傳送卷軸抵達。
於是伊登隻能在傳送到距離荒山最近的傳送陣後,再通過人類最原始的方式趕到坐標定位的地點。
他花了大半天的時間趕路,最終趕到時,卻隻找到了老師早已冰冷的屍體。
那時,伊登·伊格爾斯以為自己經曆了人生中最漫長與痛苦的一段時間。
——他錯了。
十五年後,伊登·伊格爾斯遠比當年更加強大,遠比當年更加手眼通天。
他成為了魔法協會的會長,把持了魔法協會,卻依舊隻能重蹈覆轍:在茫茫大海間徒勞地搜尋,卻找不到半分老師的蹤影。
痛苦與自責幾乎將伊登活生生撕碎。
半個月以來,他將修繕法師塔以外的所有時間都投入到搜尋上,附帶高額賞金的尋人啟事貼滿了沿海的每一個城市,卻依舊沒有得到老師的半分消息。
伊登有時會絕望地想,也許老師真的拋下他了。她對他不滿,嫌棄他弱小又算計,於是拋下他一去不回。
在剛剛被老師撿到時,他時常從這樣的噩夢中大汗淋漓地驚醒。
——轉機發生在一個尋常的深夜。
當伊登照舊在修補法師塔時,一封緊急密報打斷了他的思緒。
起初,伊登對此並沒有報什麼希望。
過去半個月來,他收到過許多密報,從沒有一次得到過有用的線索。
絕大多數密報的提供者隻是被懸賞迷花了眼,交上來的全都是些毫無關係,甚至胡編亂造的線索。
鑒於“真理之眼”米婭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足足十五年,伊登的下屬無法分辨出線索是否屬實,隻能按照絕不錯漏的原則全部上報。
在經曆了一次次的欣喜若狂和緊隨其後的一次次大失所望後,伊登已經很難再為這樣一份密報而激動了。
他漫不經心地拆開了信。
在視線落到信件中提供的魔法留影的那一刻,伊登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了起來。
心臟在霎那間瘋狂地跳動了起來,他的瞳孔快速地收縮,手指不受控製地捏緊了信紙。
留影中記錄的,是一些罕見的寶石飾品:戒指、項鏈、發飾、臂環、手鏈……
每一件都由極為稀有的珠寶製成,工藝精美,貴氣逼人,件件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品。
如果一定要描述這些飾品,就連“罕見”這個詞也太過平常——因為這些留影中的飾品,全都是伊登在過去十五年間親自製作的。
他親自挑選原石,親自設計圖紙,親自打製,再親自為沉睡中的老師佩戴。
除了失蹤的老師,不可能再有任何一個人持有這些物品。
信中寫道:黑潮港的傭兵公會近日收到一批數量眾多且極其珍貴的寶石飾品,抵押人要求將其儘快脫手,全部換成現金。
黑潮港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海濱小城,哪能一下就湧出這麼多珍稀的寶貝?
於是,這一舉動立即引起了傭兵公會的警覺,他們在自己的情報網中發布了有關飾品的部分信息,希望能確認這些飾品中是否暗藏古怪。
比如,他們高度懷疑,這些精美的飾品其實是某件案件的贓物。如此一來,抵押人急著要把飾品換成現金脫手,也就合情合理了。
伊登快速地讀完了信件,仔細地將信件和留影收好,就立刻組織人手前往黑潮港——他記得那座偏遠的小城中甚至沒有魔法協會,高額的懸賞尋人也沒張貼過去,如此一來,老師能在那兒藏上一段時間,也就不奇怪了。
……我終於找到你了。
紅發的魔法師垂下眼去,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