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顏絨住在裡屋一間小小的8平的小房間裡。
十來年沒住人了,房間裡的牆紙都起皮了,溫馨的牆紙是暖黃色的,是顏絨當時最喜歡的向日葵的顏色。
這個不大的房間,幾乎裝下了她所有的少女心事。
視線裡還有一台閒置的液晶電腦。
顏絨媽媽一直是個舍得花錢的主,在教育方麵的投入更是不落人後,一直走在時代的最前沿。在2000年前後,小顏絨就擁有了自己的電腦。最初是笨重的台式機,後來換成了液晶屏。
顏絨指了指那台電腦說:“唉,蘇一弦你也是有小把柄在我手裡的。”
“?”他歪頭看她。
“你小時候跟我搶電視,大一點你就跟我搶電腦了!”
那時候大家都誇蘇一弦樣樣都好,隻有顏絨知道這個“三好學生”是個十足的網癮少年。
大約上小學的階段,蘇一弦每天吃完晚飯必會跑到顏絨家玩,美其名曰是來寫作業,其實是來玩電腦的。
“那時候我多仗義啊,讓一半電腦給你玩。”顏絨拍拍胸脯。
“行行行。”他撇撇嘴,承認,“我作業也沒少給你抄。”
“我記得你那時候超愛玩泡泡堂和冒險島....”她講出了一些風靡一時的遊戲。
“你還不是天天在旁邊花癡地看那降智的偶像劇。”
兩人互懟吐槽,拋一些隻有彼此知道的陳芝麻舊梗。
“啊啊啊啊,那時候我可愛看《惡作劇之吻》了,你記得那首歌伐,‘你就像風在說話,順著我方向’我當了好久的鈴聲......《花樣少年少女》裡女主那時候住男校,我小時候就想假扮男裝被那麼多帥哥包圍那該有多幸福.....”
“後來台劇就開始走苦情路線了,什麼《深情密碼》,還有那個《命中注定我愛你》《放羊的星星》《下一站,幸福》......真的虐的我肝腸寸斷,看一部都要哭掉一大包紙巾....”顏絨那時候看得那叫一個帶勁,一個暑假兩天能刷完一部,而且特彆能共情入戲,還有點小花癡。
蘇一弦的腦海裡驟然湧現了許多奇怪的記憶。
他幾乎在十來歲的暑假,被迫看完了不下20部的偶像劇。每次遊戲打得正起勁時,就會被顏絨正在看的那些狗血劇情吸引,忍不住當個陪看。
“車禍絕症未婚先孕霸道總裁,一條龍統統來了。”蘇一弦斜著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吐槽,“你的腦子絕對就是那時候看壞掉的。”
“......”
好吧,他說的沒錯,她腦子就是那時候被看壞的。
可一人一半的電腦,一人一半的屏幕,是僅屬於他們,絕版的獨家記憶。
顏絨走近了點,撫過了那張她挑燈夜讀十幾載的舊書桌。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抽屜,竟然找到了高中時的日記本和用過的相機。
“哇塞,竟然在這裡找到了這個!”
她仔細瞧了瞧。是一款銀色佳能IXUS 175,當時有效像素2000萬的數碼相機,是考上惠南一中母親大人獎勵給她的升學禮物。那時候顏絨覺得自己拿著它拍照,格外拉風,那絕對是彙裡路上下最靚最時髦的崽。
“你知道嘛,這個現在叫ccd。最近很多網紅用它拍照又把這些老卡片機給炒火了。”
“這個當時就挺貴的吧。”蘇一弦想到,“你走到哪都愛拿著它一個勁地瞎拍。”
“你等著,說不定裡麵還有你殺馬特時期的黑曆史呢。”顏絨磨刀霍霍,“可是沒有充電器,開不了機了....”
“你彆給我亂發到網上去。”蘇一弦知道她私藏的舊照、醜照還不少。
“放心,你非過但沒醜過。”
顏絨正在那裡搗鼓相機,蘇一弦瞅見了一本哈利波特同款的筆記本,他很感興趣。
他倒要看看顏絨高中時候,到底寫了些什麼小秘密。
當他翻開第一頁的時候,扉頁上寫著《顏絨的記仇小本》。
——內頁赫然羅列著:
「2010.8.10 蘇一弦簡直就是一頭小豬,今天又偷吃了一塊我的蝴蝶酥。」
「2010.9.01 到惠中報道了,學校很大差點迷路,蘇一弦那貨在路上竟然真裝作不認識我,都不幫我拎一下行李箱。」
她密密麻麻寫了一堆。他隻粗略地掃了兩行,還沒看仔細呢,就被那小妮子搶了去。
“記仇本?”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到底寫了我多少壞話?”
“蘇一弦是一頭小豬?”他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她趕緊把筆記本捂在胸口,一副做賊心虛,又不可冒犯的樣子,然後信口胡謅了一句:“你忘了喔,你屬豬的。”
有理有據地,狡辯。
“拿來吧你。”他仰仗著自己的身高優勢,“咻”得一下又輕易得到了記仇本。
“你耍賴!”作為勝利者,他雙手舉高本子,左右手來回換著,似乎是在逗她開心。顏絨原地蹦噠了幾下,也沒能沒從靈活的他手裡搶回自己的本子。
“彆動!”顏絨改變策略,開始撓他,主動反擊。
“癢。”畢竟顏絨打小就知曉蘇一弦的致命弱點,他的死穴就是——特彆怕癢!
小時候,他倆拌嘴吵架或者開啟玩具爭奪戰,她隻要一撓他,他就會臉頰緋紅,馬上束手就擒。
這一招,百試不爽。
“好好好,還給你。”他嘴上這麼說,其實手上的動作還沒停。
“好啊,蘇一弦你耍賴!搞偷襲是伐!!”
玩鬨間似有似無地觸碰著,擦出一些微妙的火花。
蘇一弦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
她更過分。
不小心摸了一把他的——腹肌。
兩人突然尷尬得對視了那麼一下。
“咳咳。”她也被自己的大膽舉動驚到了,不自覺地咳了一聲。
如若要問蘇一弦的腹肌的觸感嘛,顏絨隔著衣物也摸不出具體有幾塊。就如親臨破站那種午夜場剪輯一樣,如大家幻想的那般,他的腹肌是硬硬的,是成塊的。估計平時沒少鍛煉和舉鐵。
不禁腦補了一下,他之前在電影裡,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誘人身材。
“她隻是犯了一個正常女人都會犯的錯誤罷了。”
顏絨默念著阿彌陀佛,忍不住又撈了一把,摸大明星的腹肌的絕版福利,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不鬨了。”蘇一弦突然溫柔了下來。他耳根泛紅,一把抓著她的躁動的手。他眼底仿佛蕩漾著秋波,渾身像是觸電般看上去惹人垂憐,顏絨感覺自己好似在欺負他一般。
霎時間空氣裡流竄了一種奇異的氛圍。整得怪不好意思的。
在一片慌亂下,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小心撞了房間裡的古早書架。
順帶著,碰掉了一本泛黃的大本子。
他彎下腰替她撿了起來:“這好像是一本相冊。”他拍了拍上麵的灰,遞給了她。
一本幾乎被快要掉頁,很有年代感的相冊,封麵還寫著「金色童年」。
顏絨接了過來,坐到自己沒有鋪床單的小床上,耐心地翻閱了起來。
仔細一瞧,
才發現這本相簿不是她的,而是她的媽媽顏如玉的。
裡麵珍藏的很多都是以前用膠片相機拍的老照片。
1.小時候媽媽三歲的時候,去照相館裡拍的黑白一寸照,自帶嬰兒肥,跟她小時候長得巨像。
2.媽媽上高中的時候,外公外婆用膠片拍了她背著書包回眸一笑的背影。
3.再大一點,媽媽考上了財經大學,那時候她是愛漂亮的上海小姑娘,兩條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站在校門口拍和門派合影,那是青春年少、風華絕代。
4.她對顏絨爸爸孫方亭一見鐘情啦。在校園裡偷偷拍下了他的背影,底下她備注:“那時的我一無所知。”形容自己愛上了一個清秀帥氣但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5.爸媽的結婚照。媽媽穿著純白的婚紗在彙裡路的老房子裡,家裡正添了電冰箱、電視機,窗台上貼著大紅喜字。她與爸爸坐在窗台邊親吻,那個年代不乏浪漫開放。
6.工作後的顏如玉當了幾年白領,是90年代走在時髦尖端的寵兒。穿著一身留洋小姐範的西裝裙、黑色高跟鞋,回眸一笑百媚眾生,留下了許多街拍。
7.她還上照相館拍了好多港風寫真,黑白的、膠片風的,美的好像電影裡的林青霞、張曼玉。
8.然後,照片裡多了許多顏絨寶寶。滿月酒、百日照、周歲照....顏如玉升級成媽媽了,便把所有的寵愛都給她。
9.2000年,媽媽和爸爸開了一家小工廠,他們一家三口在廠房門口的合影。
10.2013年,顏絨外公還在世時,過年時候吃年夜飯,照的一家珍貴的全家福。
......
這是外婆偷偷藏起的一本相冊。
——記錄了他媽媽的一生的相冊。
看著看著,她情緒翻湧,被封印的記憶頃刻襲來,淚水完全不受控製,宛若斷了線的珠子。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地,落在這溫馨又斑駁的相冊上。
這些影片裡無比幸福、自信、驕傲的媽媽,現在在天堂裡過得還好嗎?
她是不是也還這樣笑著,她有沒有重生?是否還會遇到爸爸,跟他繼續相愛,繼續在一起生活呢?
悲傷的情緒瞬間填滿了她的胸腔,仿佛隨時都要傾塌的大廈,好像被鋼筋混凝土紮進了血肉.....
她先是小聲地嗚咽,而後泣不成聲。
蘇一弦看著她低垂著頭不說話,頃刻又哭成了淚人,趕緊蹲下來安撫。
“絨絨...”
他輕輕地喚著。伸手試圖去擦拭她的淚珠,但是她的眼淚仿佛像是泉流飛瀑般一般湧出,實在是太多了。他的雙手根本承接不住,瞬間兩隻手都被她淚水浸濕了。
他的心揪在了一塊,從小顏絨其實不怎麼愛哭,除了看那些感性的悲傷的電影和鬼片外,她跌倒了都能笑著自己爬起來,打針都能自己把手臂伸出去....
但偏偏是她這種剛強的性格,隻要哭就停不下來。記憶中六歲的時候,他爺爺過世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人死了就要去天堂了再也看不到了,比他哭得還要傷心。反複天塌下來一般,哭到嗓子壞掉,失聲了一個星期。
此刻她兩隻眼睛溢滿了淚水,紅彤彤的,看上去像是一隻徹底受傷的小兔子。
她就用這樣痛苦的眼神,幽幽地抬起頭看他,說著。
“蘇一弦,你知道嘛......”她又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如此真切地,像是找到了傾訴的出口。
——“為什麼我要變有錢了。”
——“可我卻沒有家了......”
無法想象,她是多麼痛徹心扉!!
蘇一弦的心臟猛得抽痛了一下,根本沒辦法再看她,心底的自責和罪孽感更深了,他實在沒辦法不去擁抱她。
他把顏絨攥在懷裡,就像抱住一件國寶級的青花陶瓷杯,她仿佛頃刻化成了水,脆弱的隨時都會碎掉。
“蘇一弦,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她唔咽著抽泣。她好難過,她前一秒還在快樂地回憶童年,現在卻這樣難過。顏絨在他的懷裡哭得像個淚人。
“封城結束了,工廠好幾個月停工入不敷出。爸媽出差去義烏談了一筆外貿訂單。我爸給我打視頻來炫耀說剛跟法國的客戶簽了份大合同,要給我換輛新車。我媽在旁邊笑著說晚上就能到家....”
“他們答應過我的,下雨天會慢慢開的,會注意安全的.....”
顏絨腦海中又浮現了最後那通視頻電話裡,爸爸媽媽寵溺的笑容,一想起那些溫馨的畫麵,就感覺窒息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呀為什麼?第二天我看到的是他們冰冷冷地躺在殯儀館裡....明明前一天還生龍活虎的人為什麼會躺在那種地方.....身上肋骨都被撞斷!那得多痛、多冷啊!.....”
那天高速公路上下了罕見的特大暴雨,雨水像山流洪水般衝刷著道路,嚴重阻礙了司機的行車視線。
顏絨的爸媽遇到了異常慘烈的9車連環相撞的事故。
最開始是幾輛小車追尾。後麵一輛大貨車筆直開來了,沒有刹住車直接狠狠撞上了他們的車輛。顏絨爸媽是中間第四輛車,頭尾都受到了異常猛烈的撞擊!小轎車直接被撞到變形,幾乎被毀得麵目全非!
他倆坐在前排正副駕駛座上,安全氣囊全開也受不住二次撞擊,哪怕第一時間被120送到附近的醫院時,就已經搶救無效死亡。
顏絨沒有見到自己爸爸媽媽的最後一麵。
她是在甜蜜的睡夢中被喊醒的,夢裡她和爸爸一起開著新車出去露營,在寬闊的草坪上曬太陽......結果,現實確實冰冷殘酷又跟夢境徹底相悖。
外婆給她瘋狂打電話,崩潰地大哭跑到她家中,才把她徹底搖醒。似夢非夢間,她得知了爸媽在高速上出了嚴重的車禍,她失魂到穿著睡衣和拖鞋就失魂就跟著外婆跑出門了。
她們連夜趕到了諸暨。
為時已晚,已然是天人永隔。
外婆自此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欲絕,憔悴得差點心臟舊疾複發。
她們家本就人丁稀薄,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立無援,那時候真的沒有人能幫她。顏絨哭了兩天兩夜,隻能被迫堅強振作起來,擦乾眼淚仿佛人機般“行屍走肉,開始處理他們的身後事。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有勇氣和意誌去麵對那一切的。她捧著雙親的黑白合照,親曆了入棺、火化、下葬等等肅殺的葬禮流程。
她在一夜之間,被迫悄然長大。
過了好久,她都哭到不會流淚了,也無法接受那血淋淋的事實。
——她才26歲,就沒有了爸爸和媽媽。失去了這世界上無條件寵她、疼愛她的雙親。
“爸媽下葬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沒有接.....”她突然坐立了起來,通紅著眼質問他,“你為什麼不接呢?”
“我外公去世的時候,你明明答應過我會一起麵對親人們的生老病死,為什麼你不回來?!我爸媽明明對你那麼好.....”
此刻,顏絨看他的眼神是帶著絕望的。
就那刻骨銘心的一眼,他的心好像被絞肉機攪拌了一樣,蘇一弦覺得自己的確該千刀萬剮。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無力地握緊拳頭,不知道說了多少個對不起。
除了道歉,蘇一弦都不知道如何解釋。耳畔是振聾發聵。更多的是一種愧疚和無力感,溢滿他的四肢形骸。他真的無法想象,她一個人女孩子是處理所有事情的,那時候她該有多難過,多傷心,多無助。
“你不接我的電話.....我沒人可以說話,我想找你,但是我找不到你,那一天我真的崩潰了....”她斷斷續續地哽咽著說,淺薄的語無倫次地形容,都描述不出那種失望透頂、痛徹心扉的感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絨絨對不起,彆哭了好不好....”
他自責地不知道說什麼,他再度抱著她,緊緊地抱住了她。
蘇一弦的眼眶也瞬間變得通紅,按捺著即刻要全部迸發而出的愧疚:“那時候我在拍《西部魂說》。那一帶是荒漠戈壁經常沒有信號,在拍戲的時候我的手機掉到懸崖下麵了,後來又因為紅碼被隔離了.....我真的不知道叔叔阿姨出事了,不然我肯定第一時間趕回來!”
“我知道你在大西北,隔得太遠了,你回來也沒有用。”她抽泣著說。
“我知道.....我給你發了那麼多信息。”
但是她又忍不住不去埋怨:“但你後來也不跟我聯係,我發你微信你也不回。平常你不回我也就算了,出這麼大的事你都不關心我一下,哪怕說一句‘節哀‘......”
她真的對他,從那時候開始徹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