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非神(1 / 1)

未易是相逢 鮥驚水 4043 字 3個月前

睜眼到快要天亮,隋嘉葉才勉強睡了幾刻鐘,就被鬨鐘叫醒了。

頭痛欲裂,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還有她混亂和回避的心理作祟。

伸手摸過手機,一屏的未讀消息。

她認命般地打開,果然是荊戈發來的,趁她還沒拉黑以前。

“對不起,是我又衝動了。”

“嘉葉,能不能讓我們重新認識彼此。”

“早飯在門外,記得吃。”

“彆拉黑我。”

……

她惱怒地把手機丟到一邊,爬起來換好衣服,簡單地洗漱完,打開門,果然見把手上掛著一份早餐以及一杯咖啡。

她拿起來,緊皺眉頭,下一秒鐘就毫不留情地扔到垃圾桶。

出門前,她望著鏡子裡帶著重重黑眼圈的自己,暗暗為自己打氣,“隋嘉葉,記住你是來乾什麼的!打起精神!”

她騎了一輛共享單車,將車停在醫院最近的停車點後,遠遠地就看到有人圍在門口,保安和醫護人員在大聲地呼喊讓人群散開,但依然掩蓋不住一個女人瘋狂的哭聲。

她的心咯噔一下,腳步不由慢了下來,那個女人的聲音,是她忘不掉的。

荊戈在混亂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拚命衝她揮手讓她不要走近。

然而她還是一步步走近了,保安認出她,也沒有再阻攔。

幾個穿著喪服的男女跪在地上,其中一個年輕女子哭得最是厲害,在他們的身前是一副擔架,擔架上是一位臉紺紫、雙目緊閉的老婦人,以她的經驗,一眼就看出來她早已永遠地睡了。

她感到一陣窒息,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也正在此時,那個年輕的女人也回過頭來,一雙通紅的眼睛直直瞪向她,繼而憤怒地站起身,口中嘶喊著什麼便要撲過來。

電光石火之間,荊戈一把推開攔在她身前的死者家屬,衝到隋嘉葉的身前,控製住了憤怒的年輕女人——“你冷靜一下!”——“嘉葉,這不關你的事!”

她在荊戈的喊聲中醒悟過來,接連退後,院長和劉主任也趕了過來,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

保安們也迅速跑過來,合力按住了那個陷入瘋狂的年輕女人。荊戈得以脫身,神色凝重地跑到隋嘉葉身邊,“劉主任,這事跟她沒關係,我可以作證。”

劉主任搖搖頭,眼中流露出的全然是理解和信任,“先撫慰好死者家屬。”

剩下的事情隋嘉葉已經無從得知了,她被荊戈強行架到了休息室。

但年輕女人的哭聲和去世母親的麵容卻一刻不停地盤桓在她的大腦中。

大約一個星期前,鬨事的年輕女人和自己的丈夫曾帶著一對老夫妻來過急診。

但因為急劇增加的病人已經讓這所醫院不堪重負,症狀較輕的患者他們隻好勸回家自我隔離和治療。

年輕的女人哭著請求醫院收治自己染病的父母,但經過檢查和問診,兩位老人還隻是輕症,他們隻能開好藥,勸年輕夫妻帶父母回家,但做女兒的卻苦苦哀求,甚至跪到了急診室中。

“求你們了,我爸媽都有很嚴重的慢性病,我身邊很多老人都沒挺過去,求你們了,讓他們住院吧。”

那天隋嘉葉是主值大夫,麵對突發情況她隻能硬著頭皮拉起那個女人,“不是我們不想收,現在醫院住滿了重病號,沒有完全隔離的條件,兩位老人住進來隻會增加二次感染的風險,請你理解我們。”

但那女人仍舊隻是哭,“醫院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嗎?醫生不應該是我們的保護神嗎?我不能理解……你讓我怎麼理解。”

女人失去理智的哭聲,讓隋嘉葉陷入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那是隻有真正傷心之人才能懂的哭聲。

最終是兩位老人將自己的女兒拉走了,他們洞察並體諒的目光牢牢印在了隋嘉葉的心裡。

以至於接下裡的幾天裡,她總會胡思亂想,急診室的電話一響,她都要神經質地漏跳一拍心跳,唯恐那是有關兩位老人的消息。

然而不幸還是降臨了。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嘉葉,這不是你的錯。”荊戈試圖擁她入懷,但被她固執且堅硬地拒絕了。

作為醫生,她受過很多教育,也聽過無數同行前輩的告誡,醫者非神,不要因為生死有命陷入自我責怨的煎熬。

但作為女兒,她無法自拔地陷入了深深的共情。淚水好像要衝破閘堤,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就在昨晚的失態之後,她決意不再在這個男人麵前暴露脆弱的一麵。

荊戈看著她快要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長歎一口氣,再次強行將她帶入了自己的懷中。

“哭吧。看你這樣我太難受了。在我這裡,你可以想哭就哭。”

一連好幾天,那個女人的哭聲都盤桓在隋嘉葉的腦海中。

劉主任找她談過話後,她表麵看起來又恢複了往日的冷靜沉穩,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急診和重症病房,但隻要一停下,那哭聲就會如影隨形地冒出來,連同另一個女人絕望的哭聲。

那是她在泰山上遇到過的女人。

爸爸重病之時,她偶然記起一位來自山東的同學的話,泰山主生死,玉皇頂碧霞元君祠中供奉的神仙極為靈驗,他們家鄉的人遇到難事,都會去拜一拜,若遂了願,還要還願。

還願時最好徒步攀登,最富盛名的登山之路當屬紅門至南天門,共有6000多級台階,最難爬的十八盤有如登天,並且還願要一連三年,不可中斷。

隋嘉葉從不信神佛道之說,但她記起這些時,立即定了張前往泰安的火車票。火車上,她才打開網頁,研究起登山路線。

看到一條碧霞元君的介紹,她停下翻頁的動作,認認真真看了好幾遍。

“元君能為眾生造福如其願,貧者願富,疾者願安,耕者願歲,賈者願息,祈生者願年,未子者願嗣,子為親願,弟為兄願,親戚交厚,靡不相交願,而神亦靡誠弗應。”

抵達泰安已是深夜,在火車站坐到天微微亮,打了輛出租車直奔紅門。

泰山腳下遊客不多,賣登山杖、防曬帽、泰山石的商鋪挨挨擠擠,她心無旁騖買了門票直奔山門,盯著腳下忘不見儘頭的台階一心隻向山行。

山間風景與她無關,石崖詩題與她無關,看完日出下山的遊客更與她無關,她隻是一言不發地快步登山,那股一往無前的勁頭直到十八盤也沒有鬆懈,看完日出下山的遊客手扶著欄杆時走時停,紛紛向她投去敬佩的側目。

踏進碧霞元君祠那座不大的院落,她才終於感受到胸臆間那股氣漸漸散去。她跪在神像前的軟墊上,凝視大殿裡麵金光閃閃的三尊神女塑像。

她合掌欲拜,殿中的女誌願者連忙喊住她。

“小姑娘不能這樣拜!要抱拳,左手疊於右手之上,像這樣。”

她試著學,但離得遠了看不清手指的疊法,躊躇間身後傳來清亮的聲音,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過來,試圖將她被壓在左手拇指下的右手拇指解救出來。

“應該是右手拇指握住左手拇指。”

隋嘉葉本能地躲開他的手,警惕地回過頭。卻見一個身穿道士服的年輕人,雙目炯炯,頭發雖然都被束在道士帽下,但還是能看出他染了好看的亞麻黃色。

“抱歉。”那人立即抽回手。

隋嘉葉想他也許隻是善意糾正,表示沒關係之後又道了謝。

“要不要來大殿裡拜?”他又問。

隋嘉葉驚訝地看向除了道士和誌願者空無一人的大殿,有些不可置信:“我可以進去?”

“跟我來吧。”

那小道士帶她走到偏殿處敲敲門,等了一會有人從裡麵打開半塊門板,勉強容身而過。

她踏過門檻,進到大殿,誌願者遞了三支香給她,進香完,小道士示範如何跪拜祈願,她便學著他的樣子躬身作揖再叩首三次。

那一刻,她無比虔誠,心念之願反反複複。

向神靈祈求一個奇跡,這是現在的隋嘉葉絕對不會再做的事情。

殿外傳來一個女人呼天搶地的哭聲,用她聽不懂的方言不斷哭訴,聲音越來越大,殿內的老道士不得不揮動拂塵勸止她。

看到隋嘉葉一臉詫異不忍的神情,年輕道士說道,“這是真遇上難事了,每天都會碰到,都習慣了。”

她走出大殿,站在偏殿旁的樹蔭下,看著那個女人仍然在悲戚地痛哭流涕,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甚至有些粗鄙的農村婦女,黝黑肥胖,哭得聲嘶力竭。

那種不加掩飾的悲傷喚醒了她一路麻木的痛感,她也感到無所壓抑的淚水正在湧出。

“來到這裡,想哭就哭吧。”有人說。

於是她彎下腰,雙手捂住臉頰,純粹地痛哭了一場。

從那以後,她幾乎沒有再流過眼淚。

遺憾的是,她的願望太過奢侈,失去了還願的機會。

幾天裡,荊戈一直跟在她身後,她在急診,他就在旁邊幫忙做核酸;她去重症,他便就近做些誌願服務。每次短暫的碰麵,他欲言又止,她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晚上回酒店的時候,荊戈也總要跟在她的身旁,她照舊不怎麼理他,他也隻是默默跟著。

四周闃無人聲,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心安。

每每走到房間門口,他都要對她說一聲“好好休息,晚安”,換來她麵無表情地推門而入。

卻不知道她會靜靜靠在門後,傾聽著他腳步的慢慢離去,直到天地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