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支援的第二十天時,龐醫生被隔離了。
開始隻是輕症,低燒、乾咳,很快就被醫療隊的領導肖主任發現,立即讓他停止工作,接受治療和隔離。
作為外科科室一同前來的唯一戰友,龐醫生給了隋嘉葉很多幫助。他不愛言語,相貌普通,但堅守在外科一線多年,醫術精湛,對待工作任勞任怨,經常替同事值班,對待病人也極為溫柔友好,是他們科室裡最受歡迎的醫生。
隋嘉葉受他幫助良多,景暢甚至常拿他開自己的玩笑,但其實他對每一個人都很好,並非隻對她特彆。
這種好,也不是中央空調那種爛俗地好,純粹是出於一顆樸實善良的心。
聽說他父母都在農村,家裡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每月的工資幾乎都會寄給家裡,至今也沒有在葵市買房。曾經談過一個女朋友,但臨近結婚時卻突然一拍兩散,後來對於同事的說合相親,他便總是委婉謝絕。
沒有人聽過他太多的故事,更沒有人知曉他的心事。
病情發展得很快,但危重病房已經人滿為患,醫療隊立即報告了當地政府,緊急協調來幾台呼吸機,改造了一間普通病房,將龐醫生收治了進去。
隋嘉葉不是危重病房的醫生,無法進入,她隻能一遍一遍地祈禱。還要強忍難過的心情安慰同來的醫生和護士。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時期,他的倒下讓醫療隊所有人的情緒都變得低落,即便見慣生死,當厄運真的降臨到自己所熟識的人身上之時,他們仍舊感到極大的惶懼。
隋嘉葉在此時做了一個很衝動但又很自然的決定。
她申請進入危重病房,加入到最危險的地方,因為重症病房人手緊缺,加之領隊劉主任對她的實力很是認可,最終同意了她的申請。
進入危重病房前,隋嘉葉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她最不願意來的地方。
因為也是在這裡,她送走了爸爸。她永遠忘不了那最後一次搶救,醫生圍著他,用上了所有的儀器,她被遺忘在病房的角落,眼睜睜看著監護器上的曲線漸漸拉長,最終變成刺耳的嗡鳴。
他最後的離去其實是很痛苦的,長期的嘔吐讓他形銷骨立,日夜的疼痛讓他早已失去求生的意誌。一次次地搶救,隻是對家屬的體恤;死亡,也許是他的解脫。
走進病房,一排排醫療儀器閃爍著,不時有警示的鳴聲響起,這間臨時改造的危重病房隻能容納4-5人,龐醫生被安置在最裡麵的病床上。
隋嘉葉走近他,給了他一個鼓勵的手勢。她的眼睛有些酸澀,但很快就深呼吸調整到心無旁騖的工作狀態,幫他檢查呼吸機、監測儀的參數,觀察血氧濃度等重要的指標情況。
血氧濃度時高時低,最低點已經臨界,危機隨時可能出現。
為什沒有高流量呼吸治療儀?她仔細觀察了整間病房,沒有找到最有可能挽救他生命的重要儀器,一下子慌了起來。
一名護士告訴她,“已經申請了,但還在籌集和采購中,到處都缺……”言語中滿是無奈。
等到換班時,她再次找到劉主任,“咱們能不能申請院裡緊急支援幾台,我怕接下來龐醫生很危險。”
“我早就申請了,但咱們院也有很多病人等著救命,聽說馬上有一批救援物資要送過來,這批物資數量多,希望能有我們想要的,你跟我一起去接一下。”
隋嘉葉心中竄起希望的火苗,立即跟著劉主任小跑著趕到裝卸物資的停車場。幾位誌願者已經就位,運送物資的車輛穩穩駛入,她第一個衝到司機麵前,“有沒有高流量呼吸機?”
貨車上,帶著鴨舌帽和N95口罩的司機目光炯炯地看向隋嘉葉,微不可聞地輕笑一聲,“我不記得了,你自己找找看。”
隋嘉葉閉上眼睛,又睜開,用力搖晃了一下腦袋,吐出一句飄渺的問句:
“荊戈?”
“如假包換。”
隋嘉葉愣在原地。
荊戈的視線始終沒有移開。
但很快,劉主任迎了過來,他剛才快速地過了一遍物資,滿臉都是喜悅。
荊戈打開車門,跳了下來,走到兩人的身前。
劉主任立即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隨即又立即放開,“唉,你看看我,大意了大意了,不過我剛消毒了。”
疫情帶來的除了死亡和恐慌,也有對日常交往模式的徹底衝擊。
“要說危險,那還是我更危險一些。”荊戈笑著化解了劉主任的尷尬。
“荊總,這次真是辛苦了,沒想到是您親自開車過來。這次的物資不僅有高流量呼吸機,還有新型無壓麵罩,真是雪中送炭啊,你看我們的小隋醫生,臉上這壓痕。”
說著,劉主任將身邊的隋嘉葉推到身前,指著她臉上被防護麵罩和眼罩壓出來的痕跡,迫切地表達著這批物資的稀缺和及時程度。
隋嘉葉極為抗拒地低下頭,將口罩努力地向上拉上去,試圖遮掩那幾道顯眼的紅痕。
覺察到隋嘉葉不自然的舉動,劉主任頗為奇怪,“小隋,怎麼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葵市的美國華僑荊總,看到咱們支援的新聞後啊,立即從美國趕回來,剛隔離完沒幾天就聯係王院長,對口支援大批物資,還有專門從美國籌集運送來的藥品和儀器。”
他想象中的吹捧畫麵沒有出現,隻見隋嘉葉退後幾步,像避瘟神一般逃開了,“哦,那太好了,劉主任,我去幫忙運物資。”
劉主任隻得打圓場,“這小姑娘,真不懂禮貌。彆介意啊,來,請到我辦公室一休息一休息,一路上累壞了吧。”
“不累,劉主任您忙吧,我也去幫忙,早點能用上我才心安。”荊戈謝絕了他的邀請,也加入到了運送物資的誌願者隊伍中。
在一個擦肩而過時,他追上了隋嘉葉。
“你還好吧。”
“還活著。”
“為什麼不聯係我?”
“為什麼要聯係你?”
“你一點不擔心我?”
“你這不活得好好的。”
“隋嘉葉,你真狠心。”
隋嘉葉抱著懷裡的一箱無壓麵罩直直撞上了醫院大廳的立柱。
荊戈送來的物資不僅急缺而且量大,醫護人員和誌願者們足足搬了兩個多小時才結束。
劉主任極力地挽留他們在醫院休息,但荊戈說想開車去市裡其他醫院看看情況,接下來幾天,他都會留下來配合葵市醫療隊進行誌願活動。
“荊總真是心懷大義。好,那一定注意防護,晚上就來我們這休息,我已經給院方聯係好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到站在劉主任身邊的隋嘉葉,幾次想要說什麼,最後卻都沒開口,最後轉身上車之時,才對著大家說了一句保重。
而隋嘉葉心裡也是五味雜陳,隔著厚厚的麵罩,她感覺自己的眼睛濕漉漉的,機械地隨著眾人向駛離的大車揮手作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