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時正好輪到隋嘉葉值班。
冬令時白晝時間短,雖然已快要上午7點,但天空還是黑漆漆一片。
隋嘉葉剛從一台手術上下來,疲憊不堪地回到休息室,剛要換下手術服,小曹醫生卻破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
“嘉葉姐,市中心發生一起惡□□通事故,一輛車直接撞進正常過馬路的市民中,救護車正往這邊送人,主任讓全體待命,做好救治準備。”
隋嘉葉頭皮一緊,滿身的疲倦立即被一陣憤怒的顫栗取代。
“好,我馬上OK!”
很快,一輛接一輛的救護車依次趕到,重傷員都被緊急送到距離最近的老院,但老院承載力有限,輕傷員們都被送往其他幾所路途更遠的醫院。
隋嘉葉接到重傷員立即衝往急救室,腳不沾地一直忙到中午,這才帶著一身血出了急救室,整個科室的人幾乎都累癱在地,除了兩人傷重不治,送到醫院前就已經不行了,其他傷者都被他們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他們儘力了,但兩位死者的家屬在醫院嚎哭的場景還是讓每個人都無法露出笑顏。
“嘉葉姐,快來換衣服,我幫你訂了飯,先補充點。”
小曹醫生從食堂打飯上來,看到隋嘉葉呆呆坐在護士站裡,忙招呼她吃飯休息。
兩人拿著飯走進醫生休息室,卻看見沙發上已經躺著一個人,臉朝內看不清樣子,看身形衣著是個年輕的女醫生。
“晦氣。”
小曹啐一口,走到沙發前,不耐地說道:“陳玉,你要是睡覺回家睡去,我們忙了一上午還想休息一下呢,你倒是一來活就暈針暈血的,該累不到吧。”
隋嘉葉此時真是對她這張得理不饒人的嘴欣賞不已,眼見著陳玉撐著一張紅一片白一片的小臉坐起身來,斜了一眼小曹,徑直從倆人身旁走了出去。
她倒不是天生這幅逆來順受的脾氣,隻是來新科室後已經接連吃過小曹兩次虧,她自恃自己還沒有嘴皮子上贏過她的勝算,認個悶虧趕緊撤。
剛吃完午飯,主任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小隋,你再辛苦一趟,還有一位交警也受傷了,非要等傷員都得到救治以後才肯上來。”
隋嘉葉自然沒推辭,心裡還挺佩服這位交警同誌,飯盒推到一邊,帶上小曹一起往急救室趕過去。
還沒進門,就聽得裡頭一片嬉笑。隋嘉葉耳朵一豎,聽得自己科室裡那幾個最愛熱鬨的小護士都在裡頭。
她心裡隱隱有點不好的預感,果然,一推門,一張熟悉的大臉出現在眼前。林初陽斜躺在擔架床上,半臉血還沒擦乾淨,褲管被擦破一截,如此狼狽不改拈花惹草的本性。
“嘉葉。”他倒是很自然,一副跟隋嘉葉很熟很友好的樣子。“好久不見啊。”
果然,那幾個小護士立即投來好奇又好事的目光。
隋嘉葉冷著一張臉走到林初陽床前,“躺好!”
很快,一陣鬼哭狼嚎的聲音就傳了出去,令聞者無不心驚肉跳。
從這天起,林初陽便借著換藥的借口每天都來醫院,又憑著自己的高情商和外科的醫生護士們打成一片,很快,整個科室便在傳,林初陽在追求隋醫生。
隋嘉葉苦笑不得,但她真得嚴肅起來要跟林初陽談談,對方隻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隻是來換個藥啊,隋醫生,你不想換可以找彆人嘛。”
後來,隋嘉葉幾次下班碰到他在路口執勤,他原本不負責醫院這片區域的,所以以前從沒碰上過,見她從身邊走過,林初陽不問自答,“這裡離我家近,我申請調崗啦!”
換來隋嘉葉一個大白眼。
時節進入臘月,葵市迎來了2019年的第一場大雪,雪下在半夜,等天亮時地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冰雪,這讓葵市整個交通陷入了崩潰。
隋嘉葉這天休假,她特意讓媽媽睡個懶覺,自己一早起來做早飯。但等她做好早飯,去臥室叫媽媽的時候,媽媽卻嚷著不舒服不肯起來。
“頭疼,眼睛也有點模糊,讓我再睡會,你吃飯吧,我也沒有胃口。”
身為醫生的直覺讓她腦中警鈴大作,她立即拿來血壓計,一量嚇了一跳,媽媽這些年雖然飲食清淡也很注意運動鍛煉,但高血壓高血脂卻一直縈身,腦梗中風的風險很高。
想到這裡,隋嘉葉不敢耽誤,立即幫她穿好衣服取車奔赴醫院。
但恰逢早高峰,路麵結冰讓堵車更加嚴重,好不容易挨到醫院附近,又遇到幾起因路滑導致的刮擦事故,一條路堵得水泄不通天怨人怒。
眼看著躺著後座的媽媽狀態不佳,隋嘉葉焦躁不堪,心裡一遍一遍地祈禱這糟糕的交通趕緊好起來,就在她心急如焚的關口,一陣摩托車的刹車聲突兀地在車窗外響起。
她探出頭查看情況,卻看見林初陽駕駛著警用摩托車正停在她的車旁邊,帥氣地摘下頭盔,“小同誌,有什麼困難需要警察叔叔幫忙嗎?”
他其實年齡比隋嘉葉小一歲,但從第一天見麵起,他就喜歡稱呼隋嘉葉為“小同誌”,不過兩人分手後,他倒是沒再這樣叫過,算是他的某種怪癖好吧。
隻是此時他的出現真真是雪中送炭,隋嘉葉顧不得計較這些小小的冒犯,“我媽可能犯病了,需要立即送醫,但是你看到了,車根本挪不動,你是在執勤還是?”
“我今天休班,看下雪了來幫幫同事,媽媽交給我吧,這也算突發情況,作為一名警察,必須首先為人民服務。”
趁著他嘴貧的時間,隋嘉葉立即下車把媽媽扶到摩托車,老人的狀態已經很不好,渾渾噩噩地任由他們擺布,林初陽解開自己棉製服外的腰帶,讓隋嘉葉把媽媽緊緊拴到自己的腰上,然後在她擔憂的目光中一騎絕塵,向醫院飛奔而去。
等隋嘉葉開車趕到醫院時,林初陽已經辦好住院手續返回了工作崗位,因為送醫及時,陳媽媽的輕微腦梗很快得到治療,沒有惡化,接下來隻要再打幾天針住幾天院觀察一下就好。
“今天送我來的交警我怎麼感覺很熟,還沒來得及好好感謝一下人家,就一溜煙跑了。”陳媽媽坐在病床上,笑著搖頭,“跟見了貓的小老鼠一樣。”
“媽,你這比喻,真不愧是資深人民教師。”隋嘉葉把打好的水放到床頭的小桌子上,坐到床邊的凳子上陪她聊天。
“我這身體,真是添麻煩。劉伶最近也不見了,你們兩個怎麼樣了?”
每當身體出現狀況,當媽的考慮的第一件事就是兒女的著落,眼看著女兒快要奔三十,陳媽媽嘴上說不急,心裡可掛念得很。
“我們分手了。”隋嘉葉想了想,還是決定拆穿自己的謊言,然後用另一個謊言安慰她——“他還是幼稚了些。”
“人我看著是欠穩重了點,但你也不要眼光太高,咱們小地方不比大城市,30歲還不結婚要被人笑話的。”
“總比結婚沒幾天就離婚好聽吧,好了好了,彆為我操心啦,你這病就是操心太多。”她止住了媽媽接下來的長篇大論,回了林初陽的幾條信息。
“這次真是太感謝了,等你有空我請你吃飯,必須表達一下感謝。”
“小同誌,我可是人民警察,你跟人民警察說這一套有意思嗎?”
……
晚上回家的路上,她又碰到路口執勤的林初陽,等紅燈的間隙,她發現他身板似乎清簡了一些,從側臉看,這個比她年紀要小一歲的前相親對象,其實有些像學生時代的荊戈,這也許就是當時同意與他處處看的一個原因。
但林初陽實在嘴欠的很,並且總是會想出一些很幼稚的示愛方法讓她哭笑不得,比如將兩個人的頭像製成各種各樣的表情包發到朋友群……相處不過兩個月她就覺得實在不合適,主動提了分手。
她現在想起來,當時慘遭被分手的林初陽狠狠撓了撓頭,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也隻得無奈點點頭,出門的時候順手把喝飲品的賬給結了。回到家,還給自己發了一條信息,“姐們,你實在太難逗笑了,人生這麼短暫,不要防人跟防賊似的,快樂點吧。”
在人生的磨折中,和哭點一起變高的,還有隋嘉葉的笑點。無論是跟景暢一起看喜劇電影還是綜藝,對方早就笑得前仰後合,她卻隻感到無聊和虛偽。也不是不會笑,隻是大多與快樂本身無關。
她是被迫成長的。在工作中她可以得到充實和價值感,在家庭中她可以感受深切的母愛並報以感恩,在朋友中間她是話不多人靠譜的好姐妹,但深摯的父愛、青澀的初戀可以澆灌的不諳世事、天真爛漫卻再也無法追溯……
綠燈亮起,她一腳油門衝過了十字路口。她不知警帽下的林初陽一雙眼睛微眯起來,看著她一騎絕塵而去,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而林初陽也不會知道,那句被她無視的告彆之語其實被她的潛意識牢牢記住,並在幾年後的一個偶然的瞬間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