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憶(1 / 1)

未易是相逢 鮥驚水 3196 字 3個月前

市醫院矗立在葵市老城區的中心地帶,以前看起來龐然巍峨明亮如雪的建築,也同日漸沒落的老城區一樣黯然了。

荊戈站在醫院門廳前,等去停車的隋嘉葉。一輛救護車鳴笛匆匆施出,很快消失在暮色漸起的十字路口。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醫院,這間他過去覺得怎麼跑都跑不到儘頭的大廳和長廊卻都變得逼仄狹窄,記憶裡那刺眼的明晃晃的燈光,此時也都變得昏暗渾濁。

“你在這裡工作?”,荊戈先開口。剛才隋嘉葉的車還離大門老遠,門衛就起了杆,還對著車窗打了個招呼,顯然不是一般病人家屬的待遇。

“對啊,恰好我媽也在這邊住院。不過我在外科,她住在神內一科,我先把你送過去讓她激動激動,不過沒法呆久了,已經都在等我手術了。”

她的話語照舊充滿了程式化的禮數,不親近也不算冷漠,說話的時候甚至連轉頭的意圖都沒有冒出過,這一點,站在她身後的荊戈看得清清楚楚。

“嗯,你先忙。我陪媽媽呆一會,你放心。”他柔聲予以寬慰,但在對方聽來卻好像觸動了逆鱗,換來突然不加客套的一句反駁。

“荊戈,那是我媽。彆這麼不見外。”

兩人悶聲進了電梯,升到了四樓的神內一科。隋嘉葉按響了門鈴,值班的護士開門把他們放了進去。

護士顯然認識隋嘉葉,熟絡自然地打招呼,“隋醫生好,來看阿姨啊。”等看清她身後跟著的男人,眼光立時充滿了探究。

隋嘉葉點點頭,繼續悶聲往前走,荊戈左右看著病房外的門卡,尋找嘉葉媽媽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走在身前的隋嘉葉停下了腳步。

“抱歉,我剛才失態了。但我還是要說明,你這次能來,我很感激。過去發生什麼都不重要了,多陪她說她愛聽的話,讓她開心一下。拜托了。”

即使燈光昏暗,荊戈還是能看到她極力控製但不受控製的紅眼眶。

又往前走了幾步,她側頭示意,荊戈知道到了,沒有太多調整的時間,他木然跟著隋嘉葉走進了病房。

出乎意料地,穿藍白條病號服半坐著的女人看起來神采奕奕,齊肩發整齊優雅夾在耳後,看到他們兩眼彎成月牙,歡快地招呼:“小戈回來了,快過來讓媽媽看看。唉呀,人怎麼變這麼瘦,白人飯果然不養人……”

荊戈和隋嘉葉坐到病床旁的凳子上,病房裡乾淨整潔,隔壁的床位沒有住人,房間裡隻有他們三個。坐近了,才看清女人剛才正在病床上架起的小桌板上翻看照片。

他不敢叫媽,又覺得叫阿姨太過生份,隻好避重就輕地接話,“當然沒家裡的飯好吃。”

“嘉葉,你去手術吧,我這裡很好不掛心啊。我和你哥多聊會。”見她記憶明朗口齒清晰,隋嘉葉放下心來,囑咐幾句就匆匆往外科手術室跑去了。

病房一下子安靜下來。荊戈坐到女人身邊,隻會出現在夢裡的溫馨氣味瞬間縈繞在他的周身,他雖然極力克製,但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開始湧動。

他揚起頭試圖壓下這強烈的淚意,卻被身邊的女人溫柔地拉進了懷裡,“傻孩子,哭什麼,回來就好,媽媽一直在等你。”

世間最深摯的母愛,他是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的,如果沒有那場騙局的話。

“在美國過得好不好?這次回來還回去嗎?聽說你結婚了,有孩子了嗎?媳婦回來了嗎?”等他情緒平複下來,女人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問完又有點不好意思,“這些不想說就不說,我就是太激動了。想你剛來我們家那會,才多大一娃娃啊,現在都成家立業了,就是離我們太遠了。”

荊戈紅著眼坐到她身邊,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便安靜地陪她一起看起照片。

“小戈,還認得這張照片不?”

女人從一堆照片中翻出一張遞給他,荊戈接過來忍不住笑了,“這是隋叔第一次帶我到家的時候。”

那年荊戈15歲,是個混跡在遊戲廳網吧迪廳台球館的不良少年。

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他跟隨媽媽生活,偶爾也去爸爸家住一段時間,幼年在不斷漂泊但卻並不缺愛的日子裡緩慢度過。

小學的時候,媽媽再嫁了,繼父對媽媽還不錯,但背地裡卻對他常常施加暴力,他不堪忍受躲到爸爸那住了兩年。

跟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簡單卻幸福,他的成績也升得飛快,初二那年還拿到了年級的第一名。

可是好日子沒過多久,爸爸突然因公殉職。他隻好又回到媽媽和繼父家,失魂落魄地過了一段時間,到初三時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又認識了幾個小混混,後來索性輟學混了社會。

突然有一天,有個警察找上門來,在他家吃了頓午飯,飯後關起門同他媽和繼父談了好久,過一會他媽來讓自己收拾東西,跟這個叫“隋叔”的警察回以前爸爸工作的葵市生活。

荊戈當然不肯,但媽媽說這樣就能有錢給弟弟和妹妹上學,他一下就明白,這是把自己賣了。

但繼父對他冷嘲熱諷拳打腳踢的日子早就過夠了,於是他冷著臉一句話不說收拾完自己那點可憐的家當,頭也不回地跟隋叔走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態度,他特意穿了一身臟兮兮的破洞牛仔服,痞裡痞氣表情不善地跟著男人進了新家的門。

一進門,就見一個白衫長裙笑語盈盈的女人,帶著一個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樣的紅衣女孩站在客廳正中央,還拿著幾隻五顏六色的氫氣球,一同歡迎他的到來。

他一眼就瞧出,紅衣女孩對於手拿氣球這樣幼稚的舉動頗為抗拒,不動聲色地將纏了繩子的右手藏到身後,抿嘴羞澀地笑著。

“歡迎小戈,嘉葉,你有哥哥啦。”她把女孩的手塞到他的手中。

“小戈,以後嘉葉就是你的妹妹,你們要永遠相親相愛。”

所有的抗拒原地蒸發,他訥訥地任由女人擺布,甚至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紅衣女孩柔若無骨的小手。

“來,笑一個。”女人手拿一款那時候可不多見的單反相機,喀嚓一聲記錄下了這個難忘的瞬間。

殊不知,卻是一切歡喜也悲愁的開端。

為他拍照的白衣女子,剛開始被介紹為“陳阿姨”,但很快被稱呼主人自己所否定,“叫我媽媽吧,我還沒有養育一個男孩的體驗呢。”

這是一個溫柔又充滿浪漫文藝氣息的女子。她學美術,也在當地的小學教美術,家裡雖然不大,但有一間專門的書房,辟了一角做畫室,裝飾得古香古色,身後的架子聲錯落有致擺滿了宣紙、畫筆和顏料。

哈哈她還熱衷攝影,喜歡買花,為自己和女兒親自裁剪、漂染色彩各異的衣裙。

而對荊戈,她格外地用心,一日三餐換著花樣,去商場買新衣服,這甚至都是隋嘉葉不能享受的待遇。更不允許自己的丈夫大聲對他說話,哪怕是自己一開始抗拒改掉之前的壞毛病,逃學去網吧。

“孩子受了多少苦,他那是被壞人教唆了,你不能像審犯人一樣。”她試圖用愛救贖他。

後來,他終於開口改叫陳阿姨“媽媽”,但對“隋叔”卻一直沒改口,有時候一家四口出去吃飯,他一會叫媽,一會叫隋叔的,服務員分不清一家人關係,還以為是離異夫妻重新組合,鬨出不少笑話。

在隋叔一家人的努力下,他在葵市一中的初中部入學,最後兩個月的衝刺之後,參加了中考,以剛到及格線的成績考入了葵市一中的高中部。

那一年,13歲的隋嘉葉升入了葵市一中初中部二年級,與隔壁高中部的荊戈成了家人和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