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1 / 1)

溫拂容是被淩晨兩點半的電話吵醒的。

醒了,意識卻還模糊成一片,身體因為寒冷蜷縮,不願起來。

正月裡的右華,氣溫低至零度,窗上結著白色霜花,外頭下著絮絮小雪。

鈴聲很輕,很小,嘟嘟幾聲,一串蕩開。

如果不去接的話,隻要一分鐘不到它就會停下來了。

似乎也沒有伸手去接聽,或者掛斷的必要。

……

但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呢?

溫拂容的眼睛半張半闔,手肘稍微撐了下,翻過身來,思緒頃刻一輕,漸漸清明起來。

如果是彆人打錯了,如果彆人有急事……

還是起來吧。

手臂探出去,低溫順著胳膊一路往上,月光從窗台漏進來,渡上他的側臉。(待改)

指尖微涼,摸到了手機的金屬外殼。

翻過來,電子屏幕的強光刺得人下意識閉上眼。

溫拂容的心卻一下跳得飛快,顧不上讓眼睛適應光線,立即睜開了。

因為,他剛才好像看見……

來電信息是——

謝沛然。

視野漸漸清晰,謝沛然三個字瞬間刻了進來。

睡意一下蕩然無存,溫拂容立刻坐起身來,按下接聽按鈕。

對麵卻在同一時間掛掉。

溫拂容怔了一秒,屏幕印出他稍顯蒼白的臉,上麵顯示著淩晨兩點三十五分。

淩晨兩點半……

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

她不會無緣無故,在大半夜打電話過來的。

她怎麼會?

不安感愈發強烈,溫拂容攥緊手機,指尖用力得泛白,他盯著那通電話,立刻點下回撥。

對麵很快就接通了。

“喂,沛然?”溫拂容緊張得連聲調都變了:“你怎麼……”

“男朋友這麼晚還不睡,是在跟哪個妹妹聊天嗎?”

輕佻的聲音帶著揶揄從電話裡傳出來。

溫拂容微微一怔。

隨即有些茫然:“……什麼?”

對麵頓了下,溫拂容隱約聽到極輕的吸氣聲,下一秒,她的聲音裡夾著笑,說:“不然,怎麼一條信息兩個小時了都沒回?”

“……”

兩個小時前的消息。

她打電話過來,淩晨兩點多打電話過來……隻是為了問這個嗎?

……不對。

儘管覺得奇怪,但溫拂容還是選擇先解釋不回信息的事:“沒有什麼妹妹。”

“當時我外公進來聊天,耽誤了一點時間,我怕你睡著了,就沒有再回。”

“這樣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低到塵埃裡,像是病人瀕死前微弱的呢喃。(待改)

溫拂容的心驀地一沉,忽然從千頭萬緒中抓到些什麼。

他曾見過的,謝沛然現在有些反常的樣子,不止一次。

像是那次在美宜家,那次生病。

明明情緒已經非常糟糕了,卻偏偏要開一些不合時宜的玩笑來宣泄。

好像喪失了正常表達情緒的能力。

又或者是不願,不被允許發泄出自己的負麵情緒,進而影響到他人。

所以漠視,所以壓抑。

所以哪天就會分崩離析,轟然倒地,吐不出的情緒洄流溯源,衝毀堤壩。

“沛然。”溫拂容的嗓子忽然就有些澀住了。

“……嗯?”

“發生什麼事了嗎?”

“……”

對麵沉默下來,室內昏暗而安靜,溫拂容望著窗外半輪圓月,一時間隻能聽到自己越來越不安的心跳。

想要回去的念頭也愈發強烈。

想見她。

“沒怎麼啊……”對麵低低地說著,溫拂容聽到她極快地吸了吸鼻子。

然後聲音一輕:“我就是有點……”

“有點想你了。”

很想很想。

調子碎得不成樣子,聲音像隔了一場冰冷的夜雨,空蒙蒙,沾上雨氣的潮濕。

溫拂容的心也跟著潮濕一片,泥濘不堪。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慢慢垂下眼,語氣柔道:“沛然,物業有我們家的備用鑰匙,明天你過去直接拿,家裡還有間乾淨的客房,走之前才打掃過,至於換洗的衣物,你……”

對麵默了會兒,才極輕地笑了一聲:“我有自己家,乾嘛跑你家去?”

溫拂容平聲道:“你現在不在家裡吧。”

“沛然,你不會在家裡打電話的。”

你一直都很擔心,門被人隨時推開。

“……”

她不在家裡,也不在外麵,溫拂容沒有聽到獵獵風聲,這讓他稍微安心一些。

這樣冷的天,這樣晚的時間,她不在外麵就好,告不告訴他,其實沒有什麼關係。

她沒事就好。

“沛然,去我家住,好嗎?”溫拂容打開手機,開始搜最早一班回三沂的高鐵票:“我很快就會回去,你一個人在外麵,我……”

對麵輕聲打斷他:“你要回來?……現在是大年初一。”

“是啊,大年初一。”溫拂容喉頭滾動,聲音一道低了下去。

大年初一,是闔家團圓的時候啊……但你卻一個人在外麵。

“我很擔心你。”

電話裡又是一陣沉默。

須臾,溫拂容聽到紙張摩擦的聲音,聽到她緩慢地開口,問:“……既然那麼擔心,為什麼不繼續問我發生了什麼?”

“如果你想說的話,會告訴我的。”

如果不想的話,也沒有關係。

謝沛然一直不願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就算是溫拂容,也不會是這個例外。

可他也不希求成為這個例外。

他尊重並且喜歡她的一切,包括她的驕傲,她的疏離,他是途徑她盛開的旅人,能夠欣賞和記錄便已榮幸之至。

不需要她為此做出改變。

但她開口說,聲音如夢似幻,輕道:“我為什麼不想?”

“溫拂容。”謝沛然喚他,纖白五指張開,貼上微涼的玻璃,窗外明月高懸,烏雲扉開,瑩白皎潔。

“我當然會想,因為,你是我情緒的出口。”

是那偏離常規的意料之外。

*

門被推開的那一刹那,謝沛然腦海中掠過無數入室盜竊和凶殺案,恐懼沿著脊背迅速上湧。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摸到手邊的保溫杯——裡麵已經沒有水了,但空的保溫杯也依然有些分量。

於是寂靜的夜裡,響徹起男人的慘叫聲。

“啊——!”

月光透過窗戶漫進來,一步一步,踱至門口,一個男人的黑影在彎腰抱頭痛呼。

外麵響起紛亂的腳步聲。

啪嗒。

謝沛然冷靜地開了燈,室內驟然被亮光填滿,黑影的輪廓清晰起來。

謝沛然抬起烏沉沉的眼,看過去。

卻發現。

黑影不是彆人。

不是小偷,不是強盜。

是——她爸爸帶回來的朋友。

譚叔。

說今晚要睡在謝嘉麟房間的,譚叔。

冷汗浸濕後背,手指還顫抖個不停,謝沛然忽然聞到,空氣中那股糜爛的酒氣,從譚叔身上傳出來。

心又往下沉了一分。

餘光看見謝德海他們趕過來,謝沛然閉眼掐了掐手心,睜眼極其驚訝地說:“譚叔?怎麼是譚叔啊,我還以為是小偷呢!剛才問都沒人答。”

剛到的謝德海謝萍聽到這話不由得怔了一下,來不及想些什麼,又被譚叔的怒斥吸引了注意力。

譚叔捂著額頭,保溫杯正好是砸中了那裡,鼓起了一個青紫發脹的大包,看著就駭人。

比鼓包更駭人的是譚叔冒火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謝沛然,恨不得活剝了她一樣。

譚叔怒聲罵著:“你是想砸死我是嗎?!謝沛然!”

“我想砸的是小偷,譚叔。”謝沛然的聲音冷下去,“您不是應該睡在謝嘉麟房間嗎?怎麼來我這裡。”

“我記得。”她說得很慢,咬字清晰無比:“謝嘉麟的房間跟客廳連著,來我這裡還要拐個彎吧。”

偏偏是來她這裡。

明明謝德海謝萍的房間就在對麵。

“你什麼意思?”譚叔大聲吼著,紫紅色的臉皮幾欲漲破:“我喝醉了走錯房間,有什麼奇怪的!倒是你!”

譚叔說著,一邊拉住謝德海的手,憤怒地控訴著:“老謝,你看,你看看你女兒乾的好事!得虧是砸到額頭,等天亮,我自掏腰包花幾百照個片子就算了。”

“要是砸到眼睛?要是砸到鼻子?那就不止幾百了,幾萬都不一定治得了!”

提到錢,謝德海和謝萍的臉色紛紛一變。

像是真怕譚叔傷勢惡化,回頭得賠錢,謝萍連忙去客廳找消腫止痛的藥過來給他。

謝萍忙陪笑道:“老譚,趕緊塗一塗,明天早上起來就消腫了!曖!去什麼醫院啊,誰知道花多少冤枉錢呢……”

譚叔接了藥,還拉謝德海不住地說:“你這個女兒心是真歹毒……”

謝德海沉著臉:“還不趕緊給你譚叔道歉!”

寒春的夜裡,隻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衣,剛才卻一點也不覺得冷,謝沛然隻感覺到身體一陣陣地發熱。

現在卻感覺到冷了,尤其心臟那裡。

絞痛得泛出苦汁結了冰。

還一下一下泵出血液,讓她清晰地感受到痛苦得喘不上氣是什麼模樣。

清醒地感受到,被家人背棄的感覺。

“道歉?”謝沛然唇角扯出兩分笑來,笑容裡沒有溫度:“既然喝醉走錯,怎麼不走錯去爸媽的房間?”

謝德海也生氣了:“喝醉了就是喝醉了,走哪裡不是走錯!”

“不一樣。”謝沛然搖搖頭,涼道:“因為我的房間沒有鎖。”

“那誰讓你不鎖門啊!”謝萍罵道。

“我的門壞了,媽媽。”謝沛然冷漠地看著她,“是你說不修的。”

“我說不修,我攔著不讓你修了嗎?”謝萍的聲音尖利起來,像長指甲劃過黑板般刺耳:“你自己不是有錢,你不能找人修?!”

“……”

荒唐。

謝沛然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因為極度的荒謬和不可置信,唇角顫抖著笑出聲來:“所以,是因為錢才不給我修的?”

不指望得到答案。

或者也不想聽到答案。

謝沛然轉身抱過電腦,撞開謝萍衝了出去。

謝萍和謝德海追過來,謝萍怒氣未消,聲音仍然尖道:“大晚上的你要跑哪裡去?反了你了!說你兩句就要跑!”

謝德海也沉聲道:“一個女孩子!這麼晚出去也不怕被人欺負。”

謝沛然擰住門把手,回頭望著他們,聲音冷得碾過白雪冰霜:“總好過在自己家裡被人欺負。”

“誰欺負你了!”

謝萍的火被激得一冒三丈高,拉住謝德海停下,隔著桌子怒聲道:“家裡管吃管喝管你這麼多年,還對不起你了是吧!有本事——把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錢還回來啊!”

謝沛然拉開門,被冷風澆了一臉,心裡僅存的那點希望也被徹底澆滅。

她背對著兩人,聲音很輕:“好。”

“回頭我列個單子算算,你們也列個單子好好算算。”

門在謝德海謝萍眼前關上,她清棱棱的聲音也被關在門外。

一息未剩。

抱著電腦和自己,謝沛然拿著身份證去了酒店。

然後在床上對著月亮枯坐,望著萬家燈火,在一片寂靜中,她忽然想起了溫拂容。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下意識地想打電話給溫拂容,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因為即使打過去,她恐怕也不會告訴他發生了什麼。

她不想打擾到他,在這個時候,這個萬家燈火團圓夜的時候。

但這種刻進骨子裡的本能反應,就像冷得發抖的孩子去尋找火光,即將渴死的旅人一頭紮進湧泉。

他是她的本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結束,就這樣連綿不斷,逐漸成為她落腳的避風港。

逐漸成為,她唯一的避難所。

*

“混蛋。”

謝沛然接著電話,怔了一下,眼淚又滑過臉頰:“……什麼?”

“我說。”溫拂容麵容平靜,聲音卻冰涼,向來溫和有禮的人第一次這樣罵。

“他們都是混蛋——”

“……”

“哈……”

晦暗的房間裡,謝沛然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然後眼淚撲簌而下,泣不成聲。

家人是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謝沛然就在想這個問題。

是血濃於水不可分割的聯係?

還是朝夕相處造就的感情?

不是。

是隔著千山萬水,隔著遙遠時光,隻聽信你的一麵之詞,仍然義無反顧愛著你的人啊。

是所有人都背棄你時,他卻堅定地選擇著你。

是你生活在這個世上所擁有的最大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