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一道聲音突兀響起,不知從何而來,不知是誰在說。
“我不是。”
他下意識辯駁,站在迷蒙中不知所措,環視一圈發現此處除卻白霧一無所有。握緊手中劍,他的右腳後撤一步作出防禦姿態,過了許久都未有動靜響起,他才謹慎地邁出步伐開始探索。
劍依舊舉在身前。
突然吹起一陣罡風,白茫茫天地在瞬息間色變,四周突然變得陰森起來,惡鬼幽靈現身,對掉隊至此的肥羊垂涎三尺。
有腳步聲回蕩,卻不是他自己的。陌生的氣息逐漸靠近,身體不受控製,他憑借本能向後揮劍刺去。
熱血濺射到臉上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麵前被一劍貫穿胸脯的是誰,那道飄渺的聲音再次響起:
——是你殺了他
“我沒有!”
“不是我!”
他突然驚懼起來,用粗糲的衣袖拚命擦拭,想要擦去糊在眼前的血漬好看清倒地之人是誰。那人胸腔破開駭人的大洞,露出根根肋骨,流不儘的血在身下彙聚成窪,很快沒過他的腳腕。他定定注視著那顆碎裂開的心臟,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停止跳動在此徹底死寂,目光向上移動,他即將看清那張臉。
尖叫聲刺破耳膜,他自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半邊身體都懸在空中。身下是萬丈深淵,不時有淒厲的鬼哭傳來。
修為不高心神不堅定者極易被迷惑,尚未踏完仙途就飲恨跌下去成為眾鬼血泣的一員;亦或是生出心魔誤入歧途,結局還是被宗門剿滅丟下去壯大哭嚎的隊伍。
因此這片也一向禁止弟子靠近,說是第二塊禁地也不為過。
這大概就是須佐方才生出噩夢的原因。
是月讀拽住他的一隻手他才能堪堪維持著平衡不掉下去,對方見他回頭望來,朝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
“你醒啦須佐之男。”
聲音愉悅,昭示著主人現在的好心情。月讀突然感覺今日的陽光有些明媚過頭了,便鬆開抓住須佐之男的手,停在額前好擋住刺眼的陽光。
須佐之男還未弄清狀況,就先被這一幕弄的疑惑不解。還不等問出口,失重感率先襲來,他徑直向下墜去。
好在峭壁上紮根了一株鬆木,接住須佐之男不斷墜落的身體。樹梢劇烈搖晃,幾支細枝不堪重負哢嚓斷裂,墮入崖底成為萬千骸骨的又一陪葬品。
他被這紮臉的鬆枝打懵,按著腦袋思考良久才想起來這是應該在高天原某一大峰,看樣子是月讀的月華殿。不過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又重生了?
等等,他為什麼要說……又?
在他腦子尚且昏沉時,崖邊探出一對兔耳,見他掛在鬆樹上呀一聲喊道:“師叔,他沒摔死!”
“沒摔死就自己爬上來。”月讀淡淡應一聲,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是很意外,畢竟他是看準了才鬆手的。
要是掌門出關發現'愛徒’摔死在自己手裡,嘖嘖,那後果可真不敢想。
追月懵懵看去,見月讀直接回殿喝茶了才發現他是真的打算坐視不理,咬咬唇將繩索一端係在樹上,一端朝崖邊拋下,俯下身小小聲說:“小師弟莫要鬨了,快上來吧,我感覺月讀師叔真的生氣了。”
“追月,你今日課業還未做完。”月讀傳音過來,追月聽到咿呀一聲,朝樹上依舊沒有動靜還在茫然的須佐歉意地合手拜兩拜,嘀咕道:“小師弟你自求多福吧,師姐我也要自身難保了。”隨後飛速離開懸崖邊。
直到月上樹梢須佐才拉起繩子腳蹬峭壁往上爬。他現在還未築基不通禦劍,直到粗糙的繩子將他雙手都磨出淺淺血痕才爬上崖岸,體力耗儘直接攤倒在地上。他的頭發被汗浸濕散開在地沾了不少泥沙,看上去有些狼狽。
一對鞋頭闖入眼中,抬頭望去是早上將他丟下去的月讀。
“還鬨嗎?”
“......不了。”
“知錯就行,回去洗洗吧。明日體操練雙倍,作為你身低眼高的懲罰。”
須佐發現他對於今日之前那些記憶像河對岸的幽靈,看不真切也摸不著,花了一天的時間才理清——自己是高天原掌門抱養回來收的弟子,上頭還有一個不知去向的大師姐。掌門常年要閉關,引他入道之後便一直將他寄養到長老月讀這裡。
所以掌門姓甚名誰,模樣如何他也不知。一來是被抱回來時太小,即便見過長大之後也不記得了;二來高天原沒有介紹宗內名人的習慣,知道誰認識那些大拿全憑弟子機緣。那些老不死也不在意是否會因對方不認識自己身份而被冒犯∶若是連為人處世中最基本謙卑與尊重都沒有,那高天原也沒有必要留著這種狂妄自大之輩。
例如月讀,誰口出狂言一巴掌拍過去就是了,能把自己從牆裡摳出來的話那也算有狗叫的能耐。
所以嚴格來算,月讀才是須佐的師父,掌門隻是個掛牌的。
至於為什麼會差點摔死崖底,蓋是因他前段時間突然吵著鬨著要下山尋人,要尋誰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月讀自然不可能放一個幼孩獨自下山。且不談修為如何,就他這身份丟出去,怕不是剛出宗門就被那些豺狼虎豹給吃乾抹淨了。
但七歲孩子哪懂這些,大人不讓,他便斷水絕食來抗議,早上那出就是拿跳崖來威脅。
月讀被他氣笑,就抱臂看著他鬨。等須佐隻剩半個腳跟沾著地才發現這死小孩是來真的,陰沉著臉去救人。
不知是嚇得還是怎樣,須佐被拽住之後就昏死過去。月讀也就這樣拉著他的手臂立在原地不動,打算等他醒來給點教訓。
多日未進食再加上剛才爬上崖岸消耗許多體力,因此月讀後麵的話還未聽完,須佐就因脫力疲憊睡去。
月讀絮叨半天發現底下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才注意到他已然沉沉陷入夢鄉,就是眉頭還蹙著,看起來有些不安。淡淡的瑩白月光投下,他的身形瘦削,月讀比劃著發現對方還沒有自己半腰高。掌門抱回來時不知出於何心思下了一道禁製,不讓須佐長太快。
他對此雖不解,但一直沒有乾涉的想法。隻是近期須佐之男的舉動讓月讀憶起一些什麼,他托著下巴思考對方作出這些動靜到底為何,總之絕對不是尋人那麼簡單。
還是先想想怎麼養高點吧,如果老友有幸能回來的話......看見豆丁大的須佐之男一定先好好嘲笑一番,他可不想自己的寢殿被雷劈塌。
那老東西的下的咒還挺難破。
末了他歎一聲,捏起淨塵決替須佐去除身上臟汙送回房間。關上房門前他再度歎一口氣:“安分些,安分點對誰都好。”
清晨時分,早鳥尚未起身抓蟲,太陽還有半邊壓在地平線下。須佐從水缸中舀起一瓢清水從頭頂澆下,刺骨的冷穿透過全身讓他的頭腦清醒幾分,對身體的陌生感也減少了一點。
他餓了幾日,雖然睡一覺體力恢複了些,但手腳還是有些無力不聽使喚。
高天原作為仙界第一大派,規矩自然也是第一森嚴,早晨的會操鍛身誰都不準遲到,除了腿斷的重傷的,其他人就是爬也得爬過去。
須佐認真思考一瞬:快餓死了應該......不算重傷?這個理由說去有些丟臉,即便算是他也不要因此缺席。況且月讀說了他今早要雙倍練作罰,無論是出於門規還是尊重師長,他都應該去。
而且......現在他現在連築基都沒有進度太慢了,要儘早提升修為,越快越好。
出門時正好遇見追月,因師父稻禾仙雲遊在外也一並寄養在月讀這,是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師姐。上月剛築基境界未穩,因此近期格外受月讀關照。
不過最近這份關照隨著須佐的鬨騰換了人選。
對方見他徑直向習武場走去誒誒兩聲拉住他:“小師弟怎麼早餐都不吃就去早課,平日裡可不見你那麼勤奮。”
“啊...小師姐早上好。”須佐心虛地摸著鼻頭:“師叔讓我早些去早些完成。”
追月聽到月讀長長的兔耳下意識貼到腦後瑟縮一下,片刻後才想起月華殿離內門弟子休憩的地方遠得很。便又架起身為師姐的範子:“那也不行!身體重要,多少喝兩口粥。哎呀小師弟你之前鬨絕食可嚇壞我們了,師叔也氣你不愛惜身子,待會肯定還要額外再罰你。多吃點才有體力撐下去。”
推脫幾下之後須佐還是被拉著把肚子填了八分滿,追月不讓他吃飽,餓太久一下吃撐有損身體。
早課的內容男女不同,二人在習武場入口分彆。臨彆前追月瞄了一眼須佐要去的地方,似乎想起一些可怕的事情,強撐著笑對須佐說:“小師弟保重,我等你活著回來。”說罷逃也似的離開一秒都不願意多呆。
見此情景須佐愈發疑惑起來:她到底為什麼這麼怕月讀,印象裡這位師叔性子很溫和不常動怒啊。
早早等在習武場的月讀見須佐過來後嘴角就再也沒放下,須佐被看得渾身發毛,突感後背生風,不詳的預感上湧。
果然,月讀在宣布早課開始之後單獨點了須佐之男的名:“掌門愛徒,你今日繞著宗門多跑一百圈,外加五百下揮劍劈木。”
......?
須佐之男登時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原來是這個保重法!
追月聽聞須佐的遭遇,秉持著大家都是不幸落到師叔手中的可憐人應該相互照應的想法,從廚房拿了幾塊糕點來看他。
若是小師弟撐不住她就上去偷偷塞一塊再鼓勵他堅持跑完,宗門不大一百圈也不多,不眠不休大概兩天兩夜就能完成。
嗯,一點也不多。
結果這糕點須佐還沒吃上,就全進追月肚子裡了。她看月讀閒庭信步地跟在小師弟後麵,但凡他動作慢一點就踹上一腳助他往前跑快些,頓時歇了幫忙摸魚的心思,轉而捏起桂花糕邊啃邊看戲。
又一道人影從麵前飛過,須佐維持不住平衡直接從千階長梯跌下,在快砸到廣場上的白玉高柱時在半空被月讀抓住後衣領——直接在十米高空丟下。
好在身法課須佐之男練得紮實,很快就在空中調整好姿勢,快落地時讓肩膀朝下手肘一撐卸力翻滾幾圈,這才平安無事。
這一幕看得追月一陣心驚肉跳,嘴裡的桂花糕都不甜了。師叔應該收了力道吧?化神巔峰的一腳可不是誰能輕易承受住的。
才剛完成目標五分之一的須佐累癱在地,張大口拚命喘氣。月讀揮散腳下托舉的風,緩緩落地走到他麵前:“你瞧,你連這點路程跑完都要拚上一條命,若是脫離庇護貿然離開宗門,外頭那些狠的追殺起來可不止百八千裡。”
他蹲下身拍拍須佐的頭頂,反被尖發刺紮一下,暗暗嘖一聲後道:“你的人頭可金貴著,好生珍惜,在他來之前可彆叫誰奪了去。”
須佐想問月讀他說的那個“他”是誰,但奈何喉間生火,血腥氣溢滿口腔,呼吸都是刺痛。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